摩托车和露营、飞盘、桨板,一起承载了都市人对出去“野”这件事的渴望。但比起后面几个项目,诨名“肉包铁”的摩托车,天生又带着危险的底色。
文 | 曹默涵
编辑 | 周维
运营 | 栗子
5,4,3,2,1……倒计时的数字在跳动,“比赛”即将开始。
北京四环辅路上,白色的停止线就是起跑线,变化的红绿灯就是发令枪。灯绿了!一瞬间,黑压压的一茬摩托车齐齐弹出去,“选手”们在油门的轰鸣声中你追我赶,扬长而去。
这个场景,每一个在北京骑摩托车的人都再熟悉不过,几乎每个工作日的早高峰都能上演好几次,也被称做“四环GP”(GP指世界摩托车锦标赛)。
平日里都骑摩托通勤的周豪,即便不爱飙车,看到周围十多辆摩托车都在加速时,右手也不知不觉地跟着拧起了油门。他知道今年北京的摩托车更多了,但没想到已经这么多了。骑了5年摩托车的他能够察觉到,北京摩托车的队伍已经换了一代人,多了很多新面孔。
疫情之后,都市人对出行自由的渴求,带火了自行车和电动自行车,速度更快、骑行门槛更高的摩托车也没被落下。2020年,北京增加了10.7万辆摩托车,同比增长率达到惊人的71.8%。整个上半年,有超过12万人涌入驾校,报考摩托车驾照,几乎占到驾照总量的一半。他们中的不少人,会在拿到驾照的第一时间冲向摩托车行提车,迫不及待地汇入这座超大城市的车流中。
有人是因为现实的考量购入摩托车。一个家在通州的上班族,公司远在海淀,过去他乘地铁上班,每天要先骑15分钟的共享单车去地铁站,再坐一个半小时地铁抵达公司,一去一回,将近4个小时要耗在路上。买了摩托车之后,他每天沿着四环辅路跑,40分钟就能到,省下一大半的通勤时间。
通勤的问题,也推了Salome一把。她在望京附近的一家大厂工作,尽管家离公司只有五公里的距离,但要经过著名的拥堵地点:酒仙桥大山子路口——早在2016年,明星徐峥就吐槽过这里的拥堵:“人生五大过不去,生老病死大山子。”每次加班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打车软件上显示的等待时间都超过两小时,夏天还可以骑个自行车,冬天要么等,要么只能搭同事的顺风车回家。
去年冬天的晚上格外难熬,Salome咬咬牙,买了一辆摩托车。她早就考了摩托车驾照,现在才派上用场,同事们还在焦灼地盯着打车软件的时候,她戴上头盔、跨上车,一溜烟儿就回家了。
在北京,真正不冷不晒、适合骑摩托车的日子并不多。到了十月底,冬天的第一股寒风刮起来的时候,不少家里有汽车的摩托车骑手都会“封车”。但只有这么一个通勤方式的梅子封不得,去年入冬前,她早早地备下了过冬装备——电发热手套和加了厚绒的护膝。秋天帅气的皮衣太单薄,羽绒服又太臃肿,她翻出自己的一身滑雪服,抗风、妥帖。
▲ 北京,骑摩托车通勤的上班族。图 / 视觉中国
北京每年超过10万的新晋摩托车主里,还有来自各家外卖和同城物流平台的骑手们。电动自行车的速度受限,续航不长,跑几个长距离的订单就得补给。对于那些在四环外出没的骑手们来说,摩托车是可以信赖的生产力工具。
实用性之外,北京的年轻人们重新爱上摩托车,或许还因为它切中了某种社会情绪。摇中汽车指标的概率太飘渺,自行车和电动自行车覆盖的出行半径有点小,抛开不受个人控制的公共交通方式,只有摩托车能带着憋坏了的都市人暂时逃离城市,去大自然撒野。
打开小红书、抖音等社交平台,键入“北京摩托”,后面紧跟着就会出现“跑山”“骑行路线”“打卡圣地”。入秋之后,天气凉爽下来,一到周末或节假日,北京西边和北边郊区九曲回肠的山路、各个周边景点,一准被三五成群的跑山摩友接连光顾。他们盘旋而上、呼啸而下,偶尔会在中途停车歇歇脚,挑一块视野开阔的平地坐下,一边吃着方便食物补充能量,一边吸入清新空气,对着山峦吐出胸中的压力和不快。
过去二十年,因为安全性低、污染大、容易扰乱交通秩序等问题,包括北京在内的不少城市,陆续推进了限摩政策的落地,摩托车在北京一步步后撤,逐渐撤到了主流视线之外。但如今,新骑手像机油一般泵入了这个圈子,摩托车的速度与激情,又一点一点回来了。
自由的门槛,标好了价格
在北京骑摩托车,四环绝对是一个分水岭,类似秦岭-淮河的南北分界线,界限分明。
四环以外,一切都好说,买一辆带京B牌照的摩托,可以在辅路上尽情地跑;一旦要进入四环,就必须是京A牌照,这也意味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
周豪已经盯着京A牌照好久,迟迟下不去手。他有一辆排量1000cc的大摩托,行驶的速度和快感都让他满意,但为了省钱,上的是京B牌照,总有些不便。
今年6月,周豪注意到,一张京A牌照的价格已经到了34.5万。才过去一个月,又涨了一万。原本,他狠心入了一张,不打算要第二张了,但经不住妻子劝他:两人都是摩托车爱好者,又在四环内工作,需要远距离通勤,等不来汽车牌照指标,如果租牌,一年费用一两万,停车费又是好几千,长年累月下来,都是不小的开销,他只能再以30多万的价格,买下了第二张。
但事后的魔幻进展,让周豪连连称赞妻子做了个英明的决定——9月初,这张牌照的价格已经突破40万。
京A牌照,在北京已经是稀缺资源。上个世纪80年代,北京的京A牌照已经停止发放,只有二手市场为数不多的资源在流通,转让的价格一涨再涨。尤其是500cc以上排量摩托车对应的京A黄牌,市场价十年间翻了10倍,成了街上的稀罕物件,最近随着市场需求量的增大,涨价的曲线再次变得陡峭。
虽然京B不让进四环,但为了省钱,还是有人冒着被交警和摄像头抓包的风险,偷偷摸摸上四环,代价是被拍到一次,罚款100元、扣1分。有人在网上算了笔账,如果“运气好”,天天被抓,一天罚100元,一年也就36500元,罚十年也就36.5万;如果平均两天被抓一次,买一个京A牌照的钱就够罚20年。她的结论是:这么算下来,也没有必要费尽心思搞京A。
但评论里有人提醒:这位同学,虽然您有1200块钱,但您一年只有12分啊。
这样的侥幸心理,在刚刚过去的夏天被终结了。全国公安机关展开了夏季治安打击整治“百日行动”,周豪和首都其他摩托车主们发现,四环内新增了很多摄像头,违章驶入限行路段被拍的几率大大增加了。
通勤一天来回都被拍,2分就没了,“这谁顶得住啊”。被罚怕了,周豪更愿意用一辆豪华汽车的价格,买下了他和妻子的出行自由。
▲ 2020年8月,在北京门头沟区妙峰山入口的牌楼前,汇聚着全市众多摩托车爱好者,在即将限制摩托车通行地段打卡、拍照留念。图 / 人民视觉
三四十万,也许只是北京四环的入门费。而一旦进行起装备竞赛,投入不止这个数。Salome是新手,她的摩托是本田CM500,一辆大排量的复古摩托车,售价7万多元。更多新手刚入门,会倾向于选择更小排量的,价格会更低。
买下一辆摩托车还只是个开始。交完税、办完保险,再给自己置办好头盔、护膝、护肘等必要的护具,Salome的小10万花出去了。她还觉得自己花的算少了,不少圈子里热衷改装、下赛道的玩家,可以砸下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大连人阿诚从没买京A牌照的打算,三四十万,“有这钱我不如买辆汽车,租个牌照开”。他最开始在四环内工作,每天骑着摩托车到地铁站坐地铁,全程拎着头盔,下班后,再从地铁站骑回家。后来,他甚至为了骑摩托,索性换了个四环边上的工作,上下班摩托车全搞定,节省了很多时间。现在,他连四环都很少去,宁愿绕远点去五环、六环跑车,车少、人也少,舒服。阿诚追求技术,可真正要练技术的车手,单靠通勤跑四环肯定是不够的。骑摩托的5年,他的投入也不少,技术是在封闭场地的赛道里练出来的。在那里,车主可以尽情地对自己的摩托车动手,公路行驶不能出现的改装在赛道都可以。下赛道玩一天,价格1000元到上万不等,不是一般摩托车主可以承担的消遣。
“十年前4万不舍得买,纠结了十年。”今年6月,短视频博主痞幼也拥有了她的第一张京A黄牌。
最新加入摩托车圈的,有相当一部分是女性摩托车爱好者,她们在圈内被称作“女骑”——女性摩托车骑士。痞幼是其中最出圈的一位,2020年,她开始发自己骑摩托车的短视频,如今已经拥有近3000万粉丝。不少女粉丝说,正是看了痞幼的视频,才领会到女生骑机车原来可以这么酷,从而也想拥有一辆摩托车。
▲ 痞幼常在社交平台上分享骑着京A大摩托扫街、吃小吃的快乐瞬间。图 / 痞幼的微博、小红书
在国企工作的赵灵就是其中一位。她还没买车,但已经有了目标之选——川崎NINJA400,是一款仿赛摩托车(模仿赛道专用摩托车)。她在驾校报了名,刚考完科目一理论,打算先把摩托车驾照拿到手再去买车。
这款车的行情相当火爆,因为造型和轻量化车身设计,深受女性喜爱。北京一家川崎经销商说,现在订,提车起码三个月起,赵灵看上的白色还是限定款,订单已经排到了半年之后。“很多客户都是先订车再考本,本子下来了车也到了,立马就能骑”,销售的建议是早买早享受。赵灵还考虑过很火爆的Vespa,这是意大利摩托车制造商比亚乔生产的一款踏板式两轮轻便摩托车,造型可爱复古,和仿赛车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她自己挺喜欢这款,但一想到之后和朋友一起出去溜车,别人都是高高大大的重型机车,自己开了个“小绵羊”,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奇怪。
梅子选车除了看外观,最重要的一点是1米68的她跨坐上去后,双脚的整个脚掌都要保证能着地——这一点事关骑行安全。仿赛摩托车自重差不多三四百斤,如果操控不慎很容易翻车,而一旦车倒地,大部分女生靠一己之力很难将其扶起,还有可能使自己受伤。有一位女车主就发生过尴尬的事儿:她骑的摩托车意外倒下后,只能一直在原地等着,直到有人路过才帮她扶起。
对周豪这样的男性,摩托车的自重也不算友好。5年前,他刚拿到驾照,“有点疯狂”,上来就整了一个650cc的大排量摩托车,车很重,马力也很大,一个不小心车就躺地上了。周航1米8左右的大个子,用脚撑地都撑不住,回头把车扶起来的时候还把自己的腰给闪了。
2021年夏天,梅子买了通身全黑的铃木GSX250。这是一辆外形犀利凶狠,需要跨骑并保持俯身战斗式坐姿的仿赛车。朋友们知道后直呼:和你本人反差太大了吧。1993年出生的梅子是北京的一名职业高尔夫教练,说话慢条斯理。她习惯了安静和专注,之前的穿着打扮也不是走酷帅风格的。学骑摩托车之前,她甚至连电动自行车都不会开。
但没有谁规定女生不能骑重型摩托车,没有经验也可以学。据媒体报道,在北京,近期参加摩托车驾照培训的女性学员数量上升明显,有些驾校学习摩托车成员的男女比例大约是各一半。
▲ 梅子和她的摩托车。图 / 受访者提供
无论是抖音、小红书里摩托车相关的话题讨论,还是垂直类摩托车社区论坛,“女骑”和“机车女孩”都是最热门的标签,聚集了最丰沛的流量。但在一个男性主导的圈子,新闯入的女性总是会面临各种审视,遭遇各种尴尬。
哪怕是骑了一年摩托车,技术比最开始好了很多,梅子也不喜欢轰油门飙速度,她更想在五环附近找一条空旷的道路慢慢骑,偶尔去网红摩托车打卡地拍照。有一次,她和一起骑车的小姐妹遇到一群男摩托车骑手,对方上来搭讪,说了在她看来非常无礼的话。自那之后,她有意识地离摩托车圈子越来越远,只和身边熟悉的人出门骑车。
Salome也发现,国内目前的摩托车骑行环境对于女性来说没有那么友好。拿购买周边服饰举例,无论是线上网购还是线下逛实体店,她总是买不到心仪的骑行服和大小适合的装备,明明是按自己的尺码挑选的最小号防风裤,收到的时候发现特别大,“明显是男款的”,最后只能花时间和精力去海淘。
摩托车和露营、飞盘、桨板等等一起,承载了都市人对“出去野”这件事的渴望。但比起后面几个项目,诨名“肉包铁”的摩托车,天生又带着危险的底色。
数据显示,今年截至6月份,全市涉及摩托车亡人交通事故同比上升5%。绝大部分遇难者为通勤、跑山、快递外卖驾驶人,共占所有驾驶人的九成以上。
这是摩托车热潮很难被忽视的B面。周豪记得,跑山在圈子里最火热的时候,每个周末都能在各个摩友群里听到坏消息,不是撞车就是坠崖。
门头沟的妙峰山曾经是北京摩托车跑山必去打卡的地点之一。有一次他和朋友骑车过去,在山脚下的凉亭喝茶歇息,先是看着一辆拧油门的车冲上山门,没一会儿,一辆救护车跟着上去接了人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先前那辆车已经撞烂了,被拖车拖下了山。
“这感觉特别魔幻。”周豪说。后来自2020年8月14日起,妙峰山部分道路禁摩。
就在不久前,郊区山路又接连发生了两起事故。据北京日报报道,8月20日,一名摩托车骑手撞上山路边的护栏后,翻了过去,幸好护栏外非悬崖,骑手摔出去后,很快站了起来。
但到了8月21日,故事走向了另外的结局。当日下午15时44分,29岁的袁某骑着摩托车在门头沟双大路上,以60至70公里的时速穿行。就在袁某以70多公里时速驶入一个弯道时,突然越过中线逆行,迎面撞上对面驶来的一辆小客车,袁某腾空而起,掉入路侧的悬崖。等急救人员赶到现场时,他已经身亡。
阿诚觉得,摩托车骑手按经验高低可以分为四档:新手、半新手、老手,还有一个是进阶选手。真正到了最高一档的骑手,已经不想去跑山了,而是退到封闭赛道,“这种人玩车玩到一定程度之后,怕死了”。
▲ 在户外骑行,即使是十分有经验的骑手也不敢掉以轻心。图 / 视觉中国
在赛道里,骑手较量的对象是自己的车,出了问题最多是滑出赛道,可能会受伤,却不会那么严重。到了一切都是未知的户外,技术高超的骑手可以做到控制自己、做好防御措施,但你很难预测下一个弯道是什么情况,尤其是山区的路歪歪拐拐,视野非常狭窄。
不论是短途骑车还是长途摩托旅行,摩托车骑手们总喜欢结伴而行,列成一队,带耳机随时沟通。头车和尾车往往由队伍里经验最高的两个人担任,头车负责带领全队前行,同时根据路况做出判断,遇到特殊情况及时预警;尾车需要关注全队队员行驶状况,告知头车提速或减速;队伍中间的队员往往是新加入的骑手,或经验不那么充足的。
阿诚说,如今他和四个朋友已经形成了固定搭档,彼此的技术和车辆的排量水平相当,基本不会再带新手和半新手跑山。尤其是半新手,跑了一段时间后觉得自己技术已经变牛了,很容易在跑山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他早前遇到过这样的状况,走在队伍中间的人突然拧油门冲到最前面,给其他人吓得够呛——在路况不明的山路,这样贸然行动很容易发生侧滑、撞车事故。
摩托车骑行就是这样,往往很多人一起上路,但到了面对复杂境况,需要及时做出判断的时候,只有你和你的车,骑手在骑行中要和车对话,更是和自己对话。
Salome在还没考取驾照的2016年,看完英国BBC汽车节目《Top Gear》去越南摩托旅行后,就冲到河内,花了8天一路南下,骑过了越南全境。在越南的那段冒险中,她一个人顶着暴雨在盘山公路穿梭。有一天晚上没订到酒店,甚至不得不睡在加油站的地板上。最后,她带过去的三部手机,一个坏了,一个掉进了海里,很多旅途中的照片都还没来得及备份。这也是旅途中难以预测的一面。
中秋节假期的最后一天,Salome留给了跑山,从京藏高速一路开上南雁路、109国道,最终抵达北灵山,往返300公里。
在海拔1000多米的山上,她吃了自己和朋友背上去的烧烤,躺在草地上看了日落。回程时,夜幕低垂,月光倾泻在路面上。骑了一段坡,她觉得身体的感官被打开了,捕捉到空气中的货车尾气与灌木青草的味道,也感受着海拔上升带来的轻微耳鸣,很是奇妙。哪怕第二天累得筋疲力尽,她还是觉得,这一刻都很知足。
周豪也是如此。比起跑山,他更想念疫情前骑着摩托车去旅行的日子。当时他骑着一辆摩托车,从北京出发去河北,再逛到内蒙草原,二连浩特的国门和长白山,都留下了他的车辙印。新疆和西藏还存在心里,他打算等疫情稍微好点,就提上日程。
▲ 图 / 视觉中国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封面图来源:侯宇(摄影部)/中新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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