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突围,比当初在城市努力往上爬,更难。
文|徐田艺
文章来源|蓝字计划(ID:NPO2020)
张锋慌了。
这是回老家创办家庭农场的第2年,张锋走到了缺钱、缺人手的境地。
35岁的张锋原本是一名商业摄影师,在北京 “漂”了10年。那几年,他爱逛咖啡馆,爱逛展,爱参加出版社举办的读书活动。打开眼界的同时,现实也刺痛了他。他意识到,大城市和县城的孩子受到的文化滋养差异巨大,他想把北京的文化氛围带到老家。
2019年底,张锋回了家——辽宁东戴河山里的一个屯子。
他打算办一座家庭农场,未来,这里会成为亲子乐园,有北京那样的文化空间,办一系列的文化活动,还能露营、亲近自然。客流应该不是问题,东戴河本就是有名的旅游区,挨着北京、天津、河北,交通又便利,加上这些年短视频很火,自己是摄影师,可以通过社交媒体扩大影响力。
他找了三个朋友,每人掏2.5万元,凑够10万,开干。
但事情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农场建设投入之高,超出预计,不宽裕的启动资金得掰成几份来用;施工进度也比预期慢得多,规划的设施迟迟没有建成,导致没有太多可玩的项目;原指望社交媒体火起来,可流量寥寥,没能带来多少游客。
| 东戴河常年吸引京津冀游客(来源:图虫)
过了一年,有个合伙人说父亲生病急需用钱,提出退股撤资。张锋没说什么,把2.5万如数退给他。10万块钱见了底。
农场要想继续下去,张锋得自己掏钱了。
身边的人劝他回北京,继续找份工作。但张锋不想放弃这个“农场梦”。
“回到家,我才成长了。或者说回到家,我才知道现实什么样,才知道什么是鸡毛蒜皮,什么是人情冷暖。”
家里的20亩地和老房子已经荒置多年,首先要清理。张锋把屋子打扫干净,把堆在屋外的树枝搬走,又除了地里的杂草,扯掉挂在树枝上的塑料袋。环境一下子清朗了许多,张锋也有了点头绪。
接下来是买地。为了让农场有更丰富的场景,吸引更多人来玩,张锋买下了附近的几亩坡地。地的主人是自己家亲戚,而且早就没心思种它们,张锋得以用几千块一亩的价格买下来。
坡地之外,张锋还看中另外两块洼地。他想好了,要是能把两块洼地也买下来,坡地和洼地连一起,高高低低,风景和生态都更丰富。坡地顶部上建个小亭子,洼地种上水稻,再搞些插秧、收稻的农家体验活动。
张锋找洼地主人就转让一事谈了很久,但对方不松口。后来,对方终于松口,但开了一个难以承受的价格,张锋只能作罢。
从一开始,张锋手头就很紧。没有足够的资金,就很难扩大农场的规模、丰富农场的生态。没有多元的生态,游客又很难被吸引过来,这几乎成了一个死循环。
| 张锋养了很多小动物(来源:受访者提供)
准备工作还有很多,打井、挖池塘、买果树……请人和租机器都是花销。光是挖井,就花了1万多。张锋以前不知道,原来粗一点的树苗要这么贵,但是他哪有时间来等着果树长大呢?
2020年年末,张锋回家满一年,钱花了6万多,却像是往水塘里打了块儿石子儿,只见一点水花。此时,农场还无法运营,疲惫感却在积累。转过年去,要开始砌墙,划分农场的功能分区。张锋想着法省钱,大件的东西能不买就不买,即使这样,合伙人一撤资,钱还是见了底。
这一年也有些好事。张锋摄影的手艺没丢,以前的老板给他找了一些商单,屯子里的生活本就简单,用钱的地方不多,张锋靠着这种不稳定的收入支撑着生活开销。
时间就这样溜走,张锋回去两年了,农场却还没有投入运营。
他感觉自己渐渐成了家里不讨喜的那个人。
为了把农场推广出去,在除草、种树、铺路、安装大门之余,张锋还要联系生意、拍视频、配文案、回复网友。
母亲看不见张锋做的这些,她看见四个字,“挣钱”与“省钱”,看见的是一片赖以生存的果园,苹果掉到地上,捡起来是多是少都是钱。
一天中午,张锋弯腰在树下捡苹果,一颗又一颗。毫无征兆地,他坐到地上,仰面躺下,望住天,怔怔地,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与早已在县里做上生意、娶妻生子的哥哥相比,家人觉得张锋是个闲人。再加上屯里年轻人少,每到农忙时,他自然就是亲戚之间“抢手”的青壮年劳动力。张锋不想总去免费帮忙,但农场迟迟没开张,他没有足够的底气拒绝。
今年秋天,张锋各处跑动的努力有了成效。他和县里一家儿童教育机构取得联系,组织过两次活动,第一次是孩子们自己来的,后来家长也来了。几千块收入虽然不算多,但张锋看见了希望。
不久前,一位武汉的新晋宝妈通过社交媒体联系上了张锋,她很喜欢张锋的想法,成为了农场“超级会员”。这是张锋今年年初想出的主意,投资两万元可以当三年“超级会员”。“超级会员”占农场2%的股,这三年每年可以享受一定比例的利润分红,每年能来农场免费住两次,每次“三天两晚”,还送50斤苹果。
| 张锋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的农场规划图(来源:受访者提供)
有了营收,张锋和家人的关系也有所缓解。当紧张的情绪开始放松,他会想起自己的初心: “春天,我爸带着我哥和我,到外面草地上放风筝。那是我第一次放风筝,我们三个人一边放线,一边找风,费了好大劲儿,忽然,‘嚯——’,风筝就起来了,三个人那个开心啊,那是我特别美好特别美好的回忆。”他希望农场可以给孩子们带去这样的记忆。
陷入农村琐事纠葛的,不止张锋。
2018年,36岁的房渐东带着早年创业积累的200万资金和政府的支持,回到老家山东德州花园镇的村里。
他从计算机应用专业毕业,做过山东淄博地区阿里巴巴、亚马逊、抖音总代理。
在老家,他流转了1300亩土地,拿来种经济作物。土地产权是集体的,房渐东每年向村民缴纳租金。为了经营这片成规模的地,房渐东还成立了合作社,合作社有5位发起股东,还吸纳了全村两百多个村民入股,有的村民是直接土地入股,免去了房渐东地租钱,还有的是用现金、农机入股。入股房渐东合作社的村民占了全村村民人数的一半,他们在年末可以按股份来分红。
规模化种植的甜头是看得见的。
土地一旦规模化管理,农机、农资、人力、销售各个环节都能省下不少钱来。散户雇人开农机要90、100块一亩,房渐东只需要出50块钱。房渐东还跟加油站谈,帮着开农机的司机谈下优惠的油钱,司机得了优惠,房渐东的成本也就节省下来。
他直接找化肥厂,一次买得多,能以低于市价20%的价钱买来化肥。他找粮厂直接收粮,省去了去杂工序(农户晾晒粮的时候会有小石子之类掺杂在里面,工厂需要去杂),收购价每斤能高出一两分钱。这样一减一增,就算一亩地多出50块钱利润,这些地加起来增加的利润也很可观。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由于带动了当地村民就业,房渐东还能享有一些政府政策的倾斜。
| 薄荷销售不畅之 后,房渐东改种玉米(来源:图虫)
这一切都是教训换来的,房渐东回家的前三年栽过两次大跟头。
第一个“跟头”和资金有关。
房渐东没想到土地的前期投入会这么大。1300亩土地,因为要提前把收成款打给村民,光是签下第一年的土地流转合同,就花去了100多万,而之后每一年,房渐东都得能拿出100多万来支付村民的收成款,才能不违约。这还只是土地费用,化肥、种子、农机、人工,这些都得在还没见收成的时候先投进去。房渐东一度资金非常紧张,他还莽撞地买了农机,结果因为没有人会开,白白浪费了。
为了别让自己在有收成之前“死”掉,他想出了很多主意。他跟农户商议,从一年交全款,改成了半年一交,这样就多出很多流动资金。再加上房渐东种的是薄荷,提前摸清了行情、铺好了销路,第一年就回笼了一部分资金。2019年末,房渐东缓缓度过了困难期。
虽然规模化种植“真能挣到钱”,但是重资产挤压资金还是让房渐东如履薄冰。2020年,房渐东一面贷款扩充土地规模,一面削减成本。他干过互联网,不再把供应商局限于本地。通过社交平台,河南一家专业农机队找到房渐东。由于不用交高速过路费,再加上房渐东的土地规模大,这家农机队开的劳务价反而比当地的农机队要低。
“我宁可到外地一个开化的地方搞!”
房渐东说话时恨恨中带着点无奈。他跌进去的第二个坑让他更痛。这一次,与资金无关,跟人有关。
也是缺少经验,他最初流转的一千多亩土地中间有很多其他村民的地,“不成方不成片”。
1300亩地中间的“插花地”(整块地之间没有被流转来、属于其他村民的的小块土地)会阻碍对机井、农机的统一管理,而且由于市场行情一年一变,房渐东需要根据市场行情来调整作物种类,“插花地”也给调整带来不便。
为了收购“插花地”,房渐东没少动脑筋,也很容易跟其他村民起矛盾。
对于没加入合作社农户来说,这些地是自己赖以生存的根。虽然有些地已经接近抛荒,还不如把它们流转给房渐东,至少可以增加点收入。但也许是因为土地带来的安全感无法被取代,这些村民还是不愿意,。
这些“插花地”流转不成,房渐东就试着做土地托管——土地仍属于原主,他像企业经理人一样负责土地的经营,每年给原主一定数额的钱。这样好歹能让土地连成片,规模化种植能更高效地开展。
还是不同意。到最后实在没辙,房渐东就把一些实在不成方片的土地退了回去。
到现在,1300亩地里还包着两三百亩的“插花地”。
这件事让房渐东长了记性,所以在河北找了一块政府已经成片收拢好的地,免去了很大的麻烦。如今,他又贷款在河北衡水陆续流转4000多亩土地,继续做规模化种植。一亩960块,4000多亩地,一下子花了小四百万。
但老家的矛盾还是在其他地方爆发了。
站在村民的角度上,由于中间房渐东改过合同、退过田,他已经有点成了村里的“罪人”。再加上成立合作社以后,房渐东渐渐把合作社做成了“样板”,村民眼里合作社就是公家的,自然也就是自己的,于是正大光明的的到房渐东田里拿玉米。每天晚上和早晨,房渐东都会开着车绕1300多亩地转上四五圈,即使这样,也还是挡不住。据房渐东说,一千多亩地,光是被拿走的就有上百亩了。
也就是这些原因,让房渐东远离家乡,去了河北。
踩坑似乎是所有创业者的宿命。踩坑之外,返乡创业的房渐东有他自己的痛点。
“我最累的、最大的痛点,就是没有人,没有真真正正和你配合、懂你的人。”房渐东跟乡土乡情的缠斗更深,他比张锋更孤独。
跟当初办互联网公司不一样,那时候身边是一帮年轻人,从小组长到团队带头人,再到部门经理,团队的思路高度一致,但是在村子里,面对的更多是老人,沟通很难同频。
前一阵子,房渐东想引入一套价值30万的北斗导航无人驾驶农机。在他看来,这种机器能够提高工作效率,还可以让其他农户体验体验,方便以后托管,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却仍旧遭到了其他村民的反对,“你要是能理解省工有多重要,再看到未来的发展,就知道这30万值得花了。”房渐东一遍一遍解释。
出身农村的张锋和房渐东携带着新技术和新理念,踏上了一片他们熟悉又陌生的土地,照见了已然异化于乡野的自己。他们发现,在这里突围,比当初在城市努力往上爬,更难。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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