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一天后在石棉遇见一个中年男人:没有哭声,只有泪水蓄满双眼

日期:2022-09-12发布:www.qubaike.com

地震一天后在石棉遇见一个中年男人:没有哭声,只有泪水蓄满双眼

封面新闻见习记者 冷宇

2022年9月6日下午1点多,震后第25小时,我到了四川石棉县城。

这座城不大。街道上人很多,以老人为主。他们有点闲逛着,有的在商铺玻璃橱窗外坐着,聊着天。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

救援车辆从街上来回穿梭,头顶直升机也飞来飞去。县城外的乡镇和村子里,情况不大好。

下午4点半,石棉县人民医院,我见到了我的第一个采访对象,一位地震时被砸伤的男人。他是从王岗坪乡连夜转移出来的。王岗坪在哪里?他说,距县城大概40公里。距离震中——泸定磨西镇约20公里。

地震发生时,他反应够快,再多跑一步,就可以从家中跑出来。但房子晃得很厉害,刚到门口,他没站稳,整个人仰倒了过去,背砸在门口椅子上,背疼得厉害,左肩和腰部也骨折了。

这次受伤,导致他上半身无法弯曲,脖子也不大灵活。有人叫,他只能先慢慢转动整个身体,再带动脖子转向,然后才能与人对话。

资料图

他本人没有更多故事。我多嘴问了一句:“你的家人和邻居们都好吗?”

他一下变得不大对劲了。他先没说话,用右手把口罩往上扯了一扯,动作幅度很小,一点一点地,生怕被我察觉。

缓了一会,他还是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原来,包括亲眼目睹和听说的,他有3位邻居在地震中遇难。有老有小。他说,在乡卫生院,邻居家一个2岁多的小女孩,地震中受伤,后经抢救无效离世。

说到小女孩,他把口罩上沿扯到眼睛处,擦着眼泪。没有哭声,也没有豆大的泪珠,但泪水不停地在他眼里蓄满,一点又一点被他擦掉。

这时候,我也不再说话。的确,地震前,邻家小女孩还活蹦乱跳着。短短十几秒过去后,那个鲜活生命就离开了,永远不再回来……

等了好一阵,我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真的,没什么用。我甚至觉得,自己说过好几遍的“一切会好起来”,有些许漠视他的悲伤。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多余。

震后72小时,那个中午,看到一句话,“四川朋友,好好生活”,我没绷住,也哭了。

地震后我的第一个采访对象,那个中年男人,一个人独自躺在医院,刷着短视频,等着护士来输液,等着一瓶又一瓶输完,等着医生给出最新治疗方案。

“后面没什么计划,日子嘛,就好好过吧。”他说。

延伸阅读:

妻子在地震中遇难 男子拜托消防员:帮自己把遗体抬下山

记者/李晶晶

编辑/ 刘汨

消防员抬着遇难者遗体撤离紫雅场村

这是一座在海拔1800米高山上的村子,距离成都100多公里,大渡河从脚下湍流而过。山区闭塞,这里的生活一直不富裕。直到前几年,村子在对口城市的帮扶下搞起种植业,山雾环绕中出现了几百亩茶园,日子才有了奔头。

但在9月5日的6.8级强震中,这座村子一瞬间失去了很多东西。比如那条唯一与外界连接的公路、那片帮助他们致富的茶园、那一栋栋刚盖起来的新房,以及5个人的生命。

这里是四川泸定县得妥镇的紫雅场村。9月7日,冲锋舟载着最后一批居民离开了这里,他们不得不暂时告别一段刚刚有了希望的日子。

道路受阻后,消防员只能从水路撤离村民

带她回家

9月7日清晨,几艘冲锋舟正颠簸着驶过大渡河,两侧的山体升起一阵烟尘,裹着落下的石块,余震又来了。

吴凯坐在船上,觉得“这不是什么困难”。他是甘孜州森林消防支队的副支队长,经历过汶川地震救援,即使不和那时相比,眼下的情况,也比两天前他第一次前往紫雅场村时轻松了不少。

那是地震发生的当天下午,这段水路更难走,全是树木之类的漂浮物,吴凯和战友们还救起了两名卡车司机。两个人被困在了212国道上,前后不到十米的地方都是乱石堆,他们吓坏了,裹好手机、准备游到对岸去,可两个人都不会游泳。

20分钟后,冲锋舟靠岸了,消防员们还要爬上一段山路。地震塌方后留下的落石大大增加了在山区行进的难度,前一天他们去转移两位受伤被困的老人,原本半个小时的车程,最后爬了8个小时。

又是30分钟的跋涉,消防员们终于抵达了紫雅场村。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人是53岁的左贵华,他一早就蹲在了村里的小超市旁,正等着消防员帮他把妻子的遗体运回家。

夫妻俩都是外来的打工者,左贵华在工地上干活,妻子操持果园。9月5日地震当天,左贵华正在彩钢房宿舍里吃饭,地面开始颠簸,整个房子也跟着打颤。他赶紧扔下饭盒冲出门,看见山在剧烈抖动,山上的林子被撕开一道道土黄色的口子,工友们形容:“山冒烟了、裂开了,人往天上冲。”

左贵华赶紧跑去妻子干活的地方,远远望见,那片半山腰的果园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他在山脚下找到了妻子的红色电动车,车头被砸烂了,地上是他叮嘱妻子带上的那盒感冒药。在不远处,他又找到了妻子的黑色双肩包,里面装着干粮和干活用的镰刀。

第二天早晨,消防员们在公路旁的乱石里找到了一具女性遗体,请左贵华去辨认,他认出了妻子当天所穿的黑色衣服。这里距离妻子做农活的地方,有200米的垂直落差。

他们有两个女儿,大女儿22岁,小女儿12岁,都住在德威镇上。左贵华说,他和妻子结婚快三十年了,从来不吵架。“你知道的,农村人,爱吵架,但是我们从没红过脸,感情一直很好,家里的活两个人都干,相互帮衬。”

左贵华平时打零工,工地搬运、清洁路面,出力气的活儿他什么都做。没有工作时,他就和妻子侍弄在紫雅场村的十亩地。那里种着一家的生计,有佛手柑,还有玉米。9月正是佛手柑成熟的季节,陆陆续续采摘下来,已经卖了2000元钱,玉米也快熟了。

妻子的遗体找到后,左贵华犯了难。他家在20公里外的镇子上,他想把妻子带回去安葬,可这对只有120斤的他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于是他拜托消防员,希望他们帮自己把妻子抬下山,走水路运回去。

妻子遇难后,左贵华找到了她留下的背包

幸与不幸

看吴凯他们到了,一个村干部招呼着 “过来啦。 ”吴凯简单应了声,接过递来的板凳,坐了下来。

经过三天的救援,消防员和村民们已经熟悉起来。村里有个瘦瘦小小的女干部,说起这几天见到的伤亡情况,觉得很害怕。吴凯鼓励她“要勇敢”,等女干部不在了,他严肃地跟旁人说:“一个女同志,走这么难的山路组织转移,真的不简单。”

过去两天里,紫雅场村大部分居民已经完成了转移。剩下的60多人聚集在村里作为安置点的空地上,等待撤离的功夫,他们还在唏嘘感慨过去48小时的经历。

有些事很幸运,比如9月初正是开学的日子,村里没小学,家长们都带孩子去镇上了,有差不多100人不在村里;一位住在村委会对面的老人,地震时迅速跑了出去,回头一看,山石把房子埋了大半;一个工地上的人,骑摩托车进入隧道时被砸断了手,可如果他再往前一步,那块石头就要砸到头上了。

四川路桥的工程师刘波也觉得很幸运,紫雅场村附近在两年前开始修建泸石高速,这里紧邻两条地质断裂带,本来就容易垮塌,“这次我们只有1人受伤,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地震当天下午,他就随着消防队坐船到了村里,沿路的景象让他倒吸冷气。过半的高速路工地都被掩埋了,如果再晚地震几十分钟,吃完饭的工人们就要上工了。当时在河对岸国道上有些人,现在都没找到。

村副主任王舒华还是更记得那些不幸。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在废墟里被挖出来,他躺在自家床上再没醒过来。一位刚吃完饭去打扫路面的清洁工,也被埋在了落石下面。还有那对母女,她们的遗体被找到时,年轻的妈妈怀里紧紧抱着1岁大的女儿。妈妈是去年刚嫁来的新媳妇,不少村里人去吃过她的婚宴。

村内近两年建起的新房损毁严重

消失的日子

王舒华戴一副眼镜,在村委会前颓然勾着背。背后的白墙上是“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的红色标语。那是2017年村里脱贫攻坚时挂上去的。5年时间,村里的土胚房全部加固或重建,每家每户都安上了太阳能热水器,有了敞亮干净的卫生间。村里还修了路灯,他平时最爱在漆黑的夜晚,看着村里的路灯连成一片。

这多亏了对口城市的援助,村里发展起了茶叶种植。有家人两亩茶园卖出3000多元钱,说这是“破天荒的事情”。村集体养殖的猪和牛也有不错的营收,村里人均年收入终于超过了一万元。

紫雅口村从县里经济垫底的贫困村,一跃成了排在的前面的模范。王舒华被请去分享经验时,是他腰杆挺得最直的时候。“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已经开始逐渐实现了。

而现在,一场地动山摇过后,村里的路灯不知道被落石泥土冲到了哪里,倒下的院墙从山头的民房一路数到村委会旁。有的路面也塌了,带下去半幢房子或是一辆汽车。“说不心疼都是假的。”他叹了口气。

王舒华能明显感觉到,这次村里的震感比汶川地震时强烈得多,因为距离震中太近了,不到10公里。强震过后,唯一出村的公路被滑坡堵住了,村支书张平爬到最高的山头用卫星电话向县里求救、疏散村民。村里的1、2、3组分别在三个不同的山头,三天里,他数不清爬了多少次山,身上全是被荆棘划破的伤痕,手指缝里也都是徒手挖人时留下的泥土。

之后就是统计伤亡人数,因为正在修高速公路,村里住进了许多外来的施工队和务工人员,约有700人,户籍在本村的有200多人。村干部们仔细清查后确定,重伤1人,遇难5人。

大家还是想给去世的人尽量办个体面的后事。有人拿出了家里仅存完好的碗碟,其他村民从废墟里凑了凑还能吃的东西,算是举行了丧宴,之后将户籍在本村的逝者埋在了山上。

带走的与留下的

最后的撤离开始,消防员们先抬着左贵华的妻子出发了。几波余震过后,上午刚刚爬过的山路,又堆上了新的落石。

左贵华已经两个晚上没睡了,眼窝下陷,头发炸立着。有七个消防员抬着遗体,其实用不着他出力,但他还是一路背着妻子的黑色背包,紧紧跟着搭手帮忙。

每艘撤离船只能坐十几个人,带不了太多行李,大多数人只带上了存折、证件,这些贴身的贵重物品。村子超市的老板索性敞开大门对消防员说:“要吃什么随便拿。”还有居民,把带不走的鸡蛋苹果也拿了出来。

在码头上,每个人都有心事。一位消防员一直看着对岸远处,那是他家村子的方向,那里的伤亡情况更重。他听说,父亲眼看着一起干农活的两位同伴,在自己面前被山石掩埋。他的母亲也受了重伤,靠父亲把玉米杆嚼碎了喂下去,才等到了救援直升机。

一位村民在码头嚎啕着,他舍不得自家的牲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临走前,他把能找到的玉米、饲料都撒在了地上,打开圈门放出所有的牲畜,让它们在山林里自己找生路。那些养了不少牛羊的村民,可能要面临几十万的损失。

村里还有只金毛犬,在消防员刚到村里时就总是跟着他们。撤离时,它也蹿上了船,成了唯一一只被转移的动物。

9月7日15时,紫雅场村的最后一批村民从水路离开,副支队长吴凯很庆幸,强震之后总有大雨,“还好在这之前完成了转移。”

三个村干部是留在最后的人,他们仔细清点了人数,排查了每栋房间。三个人眼睛熬得通红,走的时候,经过了安静下来的村委会,经过了避难点已经熄灭的火堆,也经过了正在村庄里悠哉游荡的那些牛羊。

村支书张平红着眼睛下山,“感觉就是尘归尘土归土了,没有人了,都走了。”

左贵华一路和消防员抬着妻子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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