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赘婿》到《卿卿日常》,制片人刘闻洋仿佛掌握了某种“流量密码”,剧里没什么苦大仇深的对立,都是些甜蜜琐碎的日常,观众们看得轻松乐呵,他也正好回避了一些沉重和风险。面对做戏“鸡贼”的质疑,刘闻洋很自洽,“至少我还在前线拼杀”。
文 |常芳菲
编辑 |赵磊
运营 |月弥
《赘婿》杀青前,制片人刘闻洋拿到了《卿卿日常》的项目。刚完成一部积压IP拍摄的他,拿到了一个改编难度更大、积压时间更久的IP,刘闻洋的第一反应是“这不是欺负人吗”。但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很快占了上风,“如果还能再来一次,不也能证明我们的能力吗”。
这部剧并不好做。由于原著的题材在影视化改编上有所限制,刘闻洋推翻了此前五轮的剧本,几乎重写了一遍,并大胆启用新人作为主创班底,“几乎是一场破釜沉舟的冒险”。
《卿卿日常》以架空的九川为背景,开篇宏大,但却没有权谋诡计、勾心斗角,全剧填充着男女主人公先婚后爱的琐碎日常,叙事明快,风格轻松,被评价为“披着古装外衣的恋爱综艺”,收获了很高的人气。
从创作手法上看,这依然延续、强化了《赘婿》的思路——在古代背景下讲述现代议题,但用戏谑或解构的方式回避冲突和斗争,给人带来治愈感,这也切中了疲惫的时代情绪。在剪辑上,《卿卿日常》也带着一些短视频的影子,比如密集的镜头和转场、夸张的配乐,给人带来高强度的感官刺激。
与此同时,刘闻洋不得不面对做戏风格“鸡贼”的质疑。有人评价这部戏“太顺滑、太理想,像给人性打开了美颜滤镜”,也有人认为这部戏回避了那些严肃、沉重的内核,以轻松的方式迎合观众的爽点。
12月9日,《卿卿日常》收官,我们和制片人刘闻洋聊了聊,创作者该如何应对时代情绪,如何看待创新的得失,如何找到自己的路。以下,是每日人物与刘闻洋的对话——
“起码我还在场”
每日人物:有人评论你做戏的风格比较“鸡贼”,你怎么看这个词?
刘闻洋:因为我听到很多人这样说。说我做《赘婿》,还做了《卿卿日常》,结果都是以小搏大。而且两部戏的风格都是轻松搞笑的,没有触碰到真正沉重的戏剧内核。
每日人物:那为什么不去触碰那些真正沉重的东西?
刘闻洋:我现在很自洽。因为我是学导演专业的,刚毕业、进入这行的时候,所有的商业电影,所有的剧我都觉得是垃圾。我心中就只觉得那些经典剧目是好的。
直到我开始真真正正做事,把一个项目从头到尾做完之后,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了。很多人从来没有参与过项目,他们永远不知道项目是怎么从无到有的。而我认为,能把项目做出来的人,是我永远要尊重的人。因为只有现在在做事,未来才有可能做得更好。
每日人物:你认为“在场”更重要?
刘闻洋:对。我觉得人得在场做事。我在前线拼杀,你可能觉得我举枪的姿势不够标准,或者在某些时刻躲闪了、不够帅,但我知道,我起码还在前线做事情。
每日人物:你说在剧本创作过程中《还珠格格》给了你很大启发,是什么样的启发?
刘闻洋:《还珠格格》每一集我都下载研究过。首先因为它不是正剧,它不是《雍正王朝》。第二,它的戏剧风格也是搞笑的群像戏。小燕子一个人就把整个皇宫搞得鸡飞狗跳,然后也有五阿哥、尔康、尔泰、香妃这些角色。当然也有宫斗的部分,但是非常“弱”。一开始容嬷嬷、皇后那么坏,最后她们也都变好了。“皇阿玛”平时虽然吹胡子瞪眼,但会让观众会感觉他是一个老父亲。整个皇宫就像一个大家庭,全是那些三大姑八大姨的琐事,最后让观众感觉到轻松、温暖,就挺好的了。
每日人物:《卿卿日常》播出的时候会看豆瓣评分吗?
刘闻洋:我每天都看,几乎每一个骂我们的我都看了,豆瓣评分每往下降0.1,我都非常心痛。我有时候也觉得他们可能误会了,但也没办法,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利去评论和表达。我可能更多的还是会心疼背后为之真心付出的人们吧。当然也有很多建议和评价非常有建设性,我们自己也会默默的吸收消化,希望下次能改进。
每日人物:那些负面的评论里,有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
刘闻洋:说剧情没有逻辑、非常肤浅。故事无聊、伪女权,这些评论我都印象很深刻。
每日人物:这部剧最终成绩不错,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刘闻洋:《卿卿日常》去年12月1号开机,今年3月杀青,一年时间制作完成,我觉得心情好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是非常有成就感。
很多人做完一个项目的第一反应是——靠,终于做完了,再也不想管了。但我们是酣畅淋漓跑过终点线,身体可能很疲惫,但回头望内心充满力量,我觉得这个感受特别好。收官特别像是大家毕业了的感觉,而且是高中毕业。
每日人物:高中很艰苦,为什么是高中?
刘闻洋:“宋舞”这个角色下线之后,演员刘美含给我发了微信,她说感谢在人生最低落的时候遇到了《卿卿日常》。然后我告诉她了一个之前从来没和她提过的事。
我直接一点讲,在这部戏上线前的内部观影会,大家对“宋舞”这个角色的认可度、喜爱度是最低的。我在做这个戏的过程中遇到的困难,这个例子是一个缩影。我想这个戏从头到尾,无论是业内人士还是观众,可能在很多地方小看了我们。
最后一集的几个桥段,是我在开拍前、剧本创作阶段我就说最后一集一定要这么写。在镜头里,三年前的女孩和三年后的她们说再见;另一个桥段是所有人物坐在房顶上,说“明年、后年都会更好”。这虽然是一部古装戏,但我们放出来的全部物料有一种青春校园感——和同桌一起毕业的感觉。
▲图 / 《卿卿日常》剧照
“这是一场赌博”
每日人物:《卿卿日常》改编自《清穿日常》,当时为什么会接这个IP?
刘闻洋:2020年10月,公司给到了我这个项目。当时《赘婿》就快杀青。我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不就是欺负人吗(笑)。我们好不容易做完一个囤积时间很长的项目,怎么又来了一个囤积时间更长、(经过)好几轮也没有人做出来的项目。但我转念一想,我就说好,《赘婿》已经有(成功)了一次,如果还能再来一次,不也能证明我们自己的能力。
每日人物:过程中遇到了哪些困难?
刘闻洋:从改编、选角、班底都是很大的冒险。当时我提出要用架空的想法,整体聚焦在40集的体量,所有剧情几乎要重新写。当时很多人问我,这剧本可能写完吗?
演员田曦薇,很多观众也不认识她。我一开始拿了很多候选人的照片给爱奇艺高级副总裁杨蓓。蓓蓓姐特别可爱,看着我搞了这么多东西,就说你别给我整这些套路了,你是不是确定选田曦薇那个女孩。我说对,我很有信心。然后她停顿了一下,也没怎么讲话。最后又是很帅很酷地讲了一句,“ok。那就这么办”。白敬亭在收官之后也给我发了微信,他说我这次的确是一场赌博,我赌对了。所以你知道我们背负的压力有多大。
甚至导演赵启辰在之前也没有拍过电视剧的长篇,他是《赘婿》的编剧之一,帮我拍过《赘婿》的网大,但没有更多的作品让别人了解,我就需要说服投资人、平台和主演们,和我一样相信他的能力。
我很感谢那些相信我的人,对于那些质疑的声音,我一向是不置可否。因为他们不会对自己的建议负任何责任。只有我们要对最后的结果负责,那为什么不选择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每日人物:想过这个戏万一“成不了”怎么办吗?
刘闻洋:从来没有。我肯定是认为它能行。如果不这么想,这个项目连开机都开不了。就像一个人踩钢丝,脑子里只想着终点,就是成功唯一的机会。一旦想万一掉下去怎么办,那最后就肯定要掉下去。我一旦自己都患得患失,合作伙伴也会感受到,我怎么还能说服别人。
当时定了田曦薇做女一号,她也很忐忑,网上有很多质疑的声音,觉得如果质疑声这么大要不然算了,我就一直问她,你觉得你想不想演这个角色,后来她坚定地说自己和李薇这个角色有连接,相信自己能演好。我也跟她实话实说,不是担心被质疑,是一定会被质疑,我们只能先接受这些,调整心态,才不会想那么多,把自己做好就行了。
▲田曦薇饰演的李薇。图 / 《卿卿日常》剧照
每日人物:在没有《赘婿》这个成功经验背书的时候,你怎么说服别人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刘闻洋:这个说来话长,其实真实情况就是这戏当时就是个小成本、小制作,根本没什么人搭理我们(笑)。我就希望能一直这样就挺好,没什么人搭理我们,让我们踏踏实实做戏。
每日人物:这部戏的成功和《赘婿》相比,你觉得差异是什么?
刘闻洋:本质上是很相似的。我们都是在一个改编基础比较弱的 IP里,做了剧作的创新、选角创新,也极大发挥了团队所有人的精神力、意志力、感染力,这都是很相似的部分。不同的地方,是我觉得《卿卿日常》的剧本改编难度更大,导演和其他人更青涩,所以我觉得《卿卿日常》的难度是《赘婿》的升级版。
每日人物:你觉得这个戏吸引粉丝的核心是什么?
刘闻洋:四个字——治愈下饭。我相信看到结尾,大家还是能感受到“光洒进来了”,这还是具有温度的作品。“下饭”的特点就是,我们也探讨了相对深一点的命题,但我们用比较轻松的方式、戏谑的方式讲了出来,大家看了也不会觉得很沉重。
每日人物:你观察过这部戏的观众群体吗?他们有什么特点?
刘闻洋:我不太关注,因为观察观众的特点,对我做下一个项目没有很大的参考价值。你永远都不知道哪些观众最终会看自己的剧。如果先预设了,其实很难开展创作。
创作所有出发点都只来自于一个——这个故事是不是足够打动自己。我觉得如果能打动自己,才有机会打动别人,所以我觉得创作首先得对自己诚实。
“短视频改变很快,长剧也要创新”
每日人物:听说你重新剪了前六集,当时导演版本的问题是什么?
刘闻洋:头一次看导演剪辑版的前六集的时候,我有点沉默了。我当时觉得真的不行。
首先,我们这个戏虽然是群像戏,但是一上来太多的支线,观众就会很迷惑。有观众看了当时导演版本的第一集,(看完)连主角是谁好像都不知道。所以我当时做了很大的改动,大刀阔斧地把支线全都往后放,甚至删掉了很多东西。我需要让大家跟着主角的命运往前走。
第二,是前六集的气质很摇摆。有的部分感觉特别正剧,角色面对的压力很大;有到戏又觉得很轻松。观众就会随之摇摆,觉得风格不统一。所以我一上来就选择用片头的粘土动画,坚定以轻喜剧的方式打开它。然后再慢慢再往下引出可能沉重的部分,比如“郝葭”的部分。
直到整部剧都快要上线了,我还改了第一集的剪辑。原本男女主角成婚其实没那么快。但我们改了之后,第一集上来就得这么极致,从女主角一开始想回家,到第一集打点结束的时候男女主就已经成婚了。
每日人物:为什么要把剧情进展剪得这么快?
刘闻洋:这个速度还是跟着我们内心讲故事的节奏走。一旦觉得现在的情节有点顶不上,就得调快剪辑。而有些情节太快会失去张力,反而会放慢速度。比如“宋舞”和“宋武”相遇的桥段。剪辑的目的是为了让观众感觉到节奏感,因为我们整个戏都是讲日常,肯定相对要平淡一点,所以剪辑起到了一个调节的作用,不是说为了快而快。
每日人物:举个例子呢?
刘闻洋:比如说第一集,我把第二集的开头变成第一集的结尾,我是为了让观众在第一集的时候得到足够多的信息,跟着女主角进来,他一上来骑着一个驴,说等着我落选的好消息吧,这个就比较能钩住观众的心理,一下子感觉到我们这个戏不按套路来。
我们本来第一集结尾是男女主角在厨房相遇,然后我觉得就套路了,觉得说特别像一个霸道总裁跟小助理的相遇,但他最后结尾是两个人直接结婚了,大家就会觉得戏剧性很极致,一上来你就看到她的命运完全颠覆了,剪辑做的都是这些考量。
▲图 / 《卿卿日常》剧照
每日人物:现在长剧的节奏都在变快吗?
刘闻洋:这不好说,剪辑一定要跟片子的风格和内容相匹配,关键在于剧本的量,为什么我们看美剧不倍速,甚至还会暂停,还会翻回来看,因为它信息量很大,我们还是需要在剧本上下功夫。
每日人物:《卿卿日常》也有很多短视频化的镜头语言,比如花字、配乐,这是有意为之吗?
刘闻洋:这一块我没有特别去想。虽然大家都在说短视频影响长视频,但我觉得不是短视频的内容影响长视频的内容。它们是不同的题材。只是说每个人的时间就是这么多,抛开睡觉、吃饭、工作,当一天就两三个小时的时候,观众是愿意看短视频还是愿意看剧?其实我们现在争夺的不是哪个题材、哪个标准,而争夺的是大家的时间,这就是内容上的较量了。我只能从这个层面来回答。
每日人物:相比起短视频浪潮,你觉得长剧的机会、优势在哪里?
刘闻洋:我觉得因为短视频发展得很快、改变得也很快。那么剧需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创新。包括《卿卿日常》现在也在做创新。比如陪伴一些角色成长带来的治愈感,就很难靠短视频实现。
每日人物:每个女性进入新川的时候,对爱情都没有任何憧憬。为什么用了这个设定?
刘闻洋:古代选秀、指婚的戏,我们当时都觉得纳闷儿,古代一帮女人为什么为了一个从来不认识的男人就拼得死去活来。因为那背后是官本位、权力在作祟,谁搞定了皇帝、谁搞定了太子,谁就牛。
但现在大家的思想都在转变。我身边那些女性朋友,已经没有人把婚姻当成救命稻草了。自信一定来自于自我价值的实现,成功和成长一定来自于自己所做的事情。而不是因为自己拥有一个好的婚姻,找了好的男人、生了孩子、成了一个称职的家庭妇女,所以人生很成功。现在的女性都是独立个体,她们有自己的追求。这些设定都是我们团队的真实投射。我觉得这个(决定)不难理解,只是我们选择把它做出来了。我们还是应该谨小慎微地推进一些表达的边界。
每日人物:你觉得这个戏拓宽了什么表达的边界呢?
刘闻洋:最后结束的时候,观众看到了这些女孩命运的改变,很多规则也有所谓改变。当然很多人说它不合逻辑,在一个古代封建社会不可能实现这些,(剧情)太幼稚。但我觉得这种天真幼稚,甚至有点愚蠢的理想国的这种状态,其实就是我们想向前推进的一点点边界。
影视作品不就是想给大家传递一些变好的可能?那么对于男女之间的互相理解,婚姻里面各自地位的变化,甚至包括对于大环境,是不是敢于去提出疑问。当然,我不想一上来就搞得很尖锐、很颠覆性,但起码我们敢于提出这个问题。
每日人物:下一步会想拍什么呢?或者说你还想触碰那些严肃的东西吗?
刘闻洋:我现在没想过,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是因为(主题)严肃而去做一个项目。严肃的东西拍出来之后,也并不一定严肃对吧?首先,它一定得是打动我自己的。让我想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汗毛会立刻立起来,让我有冲动给大家讲它。
每日人物:《赘婿》《卿卿日常》让你汗毛立起来的时刻分别是什么?
刘闻洋:《赘婿》里我们想出“拼刀刀”这个点之后我就已经“疯”了,这全是我们自己原创的。我当时恨不得第二天拍出来,第三天就能上线;《卿卿日常》一步步做下来,到最后好像真的改变剧中时代里的一点东西,大家坐在房顶上道别,期待“明天会更好”。我当时又感觉到,必须得把戏做出来,必须让大家看到。
▲图 / 《卿卿日常》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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