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今年夏天举行的第75届戛纳电影节,一面是《悲情三角》、《圣蜘》等赢家大放异彩、出尽风头,另一面,对于亚洲电影爱好者来说,关注的焦点很难不集中在《掮客》、《分手的决心》等东亚影片上。日韩电影在国际顶级电影节上的强势崛起、乃至于收获大量认可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羡慕之余又让人不得不承认取得这些漂亮成绩的合情合理性。
除此之外,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在近些年来的欧洲A类电影节上(尤以三大中的威尼斯和戛纳为代表),越来越多年轻创作者快速成长起来且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一批80后导演诸如奥黛丽·迪万和茱莉亚·迪库诺这样掌镜不久的“新人”已经显示出了全新的气像,并逐渐开始在与老牌影人的交锋中占据上风,其中虽不乏鼓励后辈之意,但总体趋势喜人。
提名本届金摄影机奖(导演处女作奖)的《晒后假日》(After Sun)日前在美国上映,这部由夏洛特·威尔斯自编自导的,上映后亦广受好评。一个看似平常的度假故事,内里潜流暗藏,在一对不寻常父女关系中,创痛与伪装交错,面目在叙事推进中走向清晰......
自我缘起
正如夏洛特·威尔斯自己谈到的那样,《晒后假日》的创作灵感来自于这位37岁女导演的一些亲身经历,在翻阅自己过去的度假相册时,“我被父亲看起来如此地年轻所震惊了——现在的我和照片上的他年龄相差无几。”
在建构这个关于父女关系的主题时,威尔斯也对自身的经历进行了反思。
长片对她来说是一度前所未有的挑战,在此之前威尔斯只在纽约大学学习电影期间拍过三个短片。三个短片从表面上看去各不相同,但仍然在这种过渡中找到了某种联系,并使之成为一种可以在创作中延续下来的因素,她把这种东西称作“否认和回避”。
“它们(指三部短片)都是关于角色否认或回避某事的。否认是内部的,回避是承认外部的情况,却不正面处理它。”她坚信,那些微妙而极动人的电影其优势正在于它们对角色的刻画总是在否认、回避和接受之间滑动,这种主题在《晒后假日》中体现同样十分明显。
《晒后假日》所讲述的主线故事非常清晰明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缺乏波澜:大约20年后索菲回忆起11岁那年夏天,父亲带着她去土耳其的一个海洋公园度假的经历,而当索菲终于成长到像当年父亲一样的年纪以后,发觉往事似乎并非像DV画面里记录的那样轻松愉快,那些不曾表露过的伤痛逐渐在回忆中显影。
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中谈到:“在人类社会当中存在着一种普遍的情感,这是一种脱离了每个个人而由人类所共有的情感,而艺术活动或者说艺术创作某种客观对象的过程,正是人类为求取该客观情感知识、获得该一般情感概念所作的努力。”
威尔斯在她无所谓长度的创作序列中始终在关注的一个主题就是情感问题,《晒后假日》在情感关系的框架下,再次把摄影机器对准那些记忆中的辛秘之处,让难掩的苦楚流淌而出。
一对父女与两种人生
影片中父亲和女儿这一对关系呈现出极强的非典型性特征——渴望成熟正在成长的女儿与仍未完全长大且内心痛苦不堪的父亲。
11岁的小女儿索菲“嫌弃”同龄孩子的幼稚而更乐意与年纪更大的男女青年待在一起;与男孩麦克的三次相处从偶遇、到刻意地等待、再到接吻展示了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期少女萌动的情愫;影片中多次索菲主观视角的使用让观众一道体会了她对于成人世界的好奇与向往;而在那个由于父亲未能上台和她一道完成表演而闹了别扭的晚上,索菲在事件发生和事后均展示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成熟。
在一个略显怪异的段落中,独自归房的女儿为早已酣睡不醒父亲盖上了被子、关上了阳台落地窗并自觉地睡在了一旁的小床上,第二天白天一切如常,女儿丝毫没有把昨晚的事情放在心上。
反观父亲卡勒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他似乎始终心事重重,不能集中精神。
在海滩以蓝色、橙红色等高饱和度影调的中间,他多以黑色、白色的着装示人;在独处的时间段里,他或选择在文化气息浓重的地毯商店里斜坐、或在房间中醉心练习太极和冥想,和他人尽力保持一定的距离。
此外,作为一个父亲,他在拒绝陪索菲上台演出后又非常不合时宜地说了挖苦人的话,明明决定去接晚归的女儿回房却又半路一个人奔向大海......他的精神涣散与疲倦似乎并不能为上述全部举动做出很好的辩护,这在影片的前半部分体现的尤其明显。
就像画面所传达出的,两个至亲之人中间仿佛被一堵墙隔开,女儿一边光线柔和、色调温暖,而年轻的父亲一侧冷峻而幽深。
而在此前提到的那个重要段落中,年轻的父亲在事后第二天意识到自己犯了何等错误,愧疚感如潮水般涌来,他不停地道歉,甚至在面对女儿为他准备的生日祝福时近乎无地自容。
在一个卡勒姆站在高台上俯视的镜头中,视角的居高临下不仅没有为这个角色带来任何的优势地位,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叠化中抱头痛哭的他好像才是这对关系中那个更加无助的孩童。
影片直到最后也没有言明年轻的父亲在11岁的那个夏天,内心究竟在经历着些什么,观众亦无从知晓后来的长大后的索菲与卡勒姆还有怎样的人生,但在那些一闪而过的影像里我们又可以窥见前因后果。
声称自己离开了故乡就不再拥有归属感了的卡勒姆是否曾挨过了一个痛苦的童年?无法想象自己40岁时面目如何,更对于自己已经30岁的现实猝不及防的父亲是不是一直在痛苦和游荡中长大?卡勒姆和索菲的母亲分开的原因又是什么?
在叙事中的一些细节或许能够回应这种种伤痕的召唤——影片中两次出现了同性恋情的画面指向,一次是在索菲独自返回酒店的途中目击了一对男性同志接吻,另一次则是已经是30岁左右的索菲坐在床边从回忆中回过神时,她身边躺着的也是一个女人。
苏格兰爱丁堡是故事发生的隐含背景,这是卡勒姆与索菲长大的地方,苏格兰直到1980年才将同性性行为除罪化,在英联邦中比英格兰、威尔士晚了十多年,试想卡勒姆的个人成长中是否正因社会、文化传统的不理解和无法见容而痛苦半生,被迫选择和索菲的母亲结合却从未获得过真正的幸福?
在影片尾声部分的父女对话中,卡勒姆这样告诉索菲:“......这些我全都经历过,我不反对你和谁恋爱、做什么事,只要你保证你会把这些都和我说。”
五次闪前与影像记忆
在《晒后假日》上映后,片中为影迷们所心心念念的一个处理就是整体顺时序叙事中插入的五次闪前(在影片的第75分钟表明这也许是成年索菲的梦中景象),它在某种程度上指明了这是女儿索菲记忆中11岁夏天的往事。
同时,在五次闪前中还存在着一种趋势:索菲从寻找父亲、到发现父亲、再最后二人紧紧相拥,她与父亲的距离越来越近、父亲的面孔也越来越清晰,这正是通过索菲对于往事的追忆和回溯达成的结果,终于已经长大成人、为人母亲的她此时才真正了解了当年父亲的挣扎与痛苦,但她却再也没有机会向父亲诉说这一切。
记忆里晒后假日的最后一晚,导演手法高妙而又近乎残忍地,把舞池里父亲尽情释放的笑脸与梦境里的悲容交替剪辑在一起,它们对撞、冲搅着索菲的心,也把观众的情绪推向高潮。
威尔斯在接受访谈中曾提到片中多出现的长时值“呼吸镜头”,接近静止的画面中唯有角色规律呼吸的细微起伏,一方面与太极、冥想元素在片中的应用不无关系,这些作为父亲卡勒姆的爱好而出现的活动补足着角色的立体性——成长经历曲折、耽于忧郁、深陷思考的青年形象。
另一方面传统太极讲究呼吸,呼吸将气送入五脏六腑,就像一股涓流滋养人的身体和精神,威尔斯强调这些看似静止的时刻,把呼吸的韵律融入影像当中。
更像索菲所说,爱是我们身体和生命中的始终存在着的一部分,无论你身在哪里,只要想到那个人也在这片天空下,爱就会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与我们同在。
我们必须承认,你我离不开故乡最重要的理由是那里曾经与你我有关的人、那些曾被给予的爱。因而索菲是有故乡的孩子,那就是爱丁堡,父母的分开并未损害这份美好,相较之下父亲卡勒姆才是更加缺爱的那一个。
最后的画面从DV影像摇入30岁索菲的房间里,在由白墙滑进二十年前父亲送别后独自离开的场景中,“11岁那年夏天,有你陪伴的那个生日是我经历过最完美的,长大后的我终于懂得了你,转身却发觉再也找不到你的身影在哪里。”
岔开话去说,曾有学者在面对“我们为什么一直需要电影节?”的提问时提到:电影节在今天存在的一个重要意义,或许正是要在此时此刻、在今天不断地继续尝试回答终极命题——“电影是什么?”
作为一种社会性的记录,它在某种意义上与索菲、卡勒姆手中的DV影像并无二致,它必须无数次地回归于人本身,用影像确证我们的生命中的那些记忆、那些悲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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