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开宝马了，换成了拖拉机

日期：2022-11-02发布：张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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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农村的秋日从凌晨开始。

3点半，汪清县的气温已经低于0度。夜色中，载着工人的小客车顺着田埂开，车窗上的水蒸气凝结成霜。工人们借着车内的光整理农具，一场暴雨让秋收被迫推迟一周，雪随时可能会来，他们必须赶在大雪封盖前抢收回一年一季的新米。

收割机的轰鸣声响起时，吴炳强给工人们炖的参鸡汤也下锅了。他称自己是螺丝钉，哪里需要就顶上去。除了搞后勤，他也是个干农活的老把式，从小在田间长大，在外闯荡多年后，放下河北的生意回到东北老家种地，还把留学归来的儿子拽过来一起干。

早上7点多，参鸡汤已经熬出滋味儿，儿子吴齐峰也出现在田间，朝阳把他的脸映得通红，吴炳强远远望见儿子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吴齐峰知道父亲对他的迟到不满。

在中国式父子关系中，总是充满着血缘造就的冲突与妥协，而当这对父子慢慢打开心结，长白山东麓与更广阔世界的桥梁也一点点被架起。

吴齐峰回国两年半，其中一大半时间心里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我总想自己该出去闯荡一番，实在扎不下根再回老家也是可以的，可现在去都没去就直接回来了。”

他生于1997年，脸上还架着一副学生气的黑框眼镜。表面上，他没能去成上海的互联网公司是因为入职前一次不大不小的骨折，但这背后最初是父亲吴炳强的意愿。

“现在有很多孩子都向往大城市，但我觉得人活着还是应该做点对家乡有意义的事。”吴炳强说。

吴炳强（左）和儿子吴齐峰在田间劳作

早在儿子出国前，吴炳强就有意让他回国后接自己的班，几乎是命令式地要求他在专业栏填上农业或林业，但后来儿子还是先斩后奏改成经济学和运动机能学。

吴齐峰说，自己跟父亲都是很倔的人，认准的事情一定要做。硬碰硬的性格让他们的关系紧绷，“我回国前，跟我爸的交流很少，特别少，少之又少”。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常年早出晚归、少言寡语，多年前把他送进外地的国际学校，扭头就走。也正是因为这些，他更清楚父亲让他留在老家，不是一时之念。

吴炳强之所以回到汪清县，是源于多年前北京林业大学的一场学术会议。当时在座的十几个人都是林业学者，吴炳强因为做绿化生意也被邀请参会，他自嘲是“土专家”。

会上提到了极具药用价值的红豆杉。彼时，市面上的许多红豆杉都来自南方，吴炳强想起自己老家也有红豆杉，却少有人知且一度濒危，便提议自己来搭建示范点，让东北的红豆杉也发展起来。至于培育红豆杉长达十余年的回报周期，吴炳强几乎没有算计。

吴炳强的红豆杉基地

然而，当他兴致勃勃地回到村里，那里已然不是他小时候农场里热火朝天的光景。虽然汪清县地之膏腴，全国罕有，但分散的小农经营模式适应不了激烈的市场竞争，年轻人纷纷奔去城市谋生。

“他们在外面打工一年下来也不剩什么钱，但在家种地可能是自种自收，只能解决温饱问题。”吴炳强说。

上世纪70年代，吴炳强的父亲曾是这里的国营农场场长，后来父亲调岗回城，吴炳强也结束了在农场的童年时光。时隔多年，当他再次回到村子里，路上走的基本都是老人，“那时候村里50多岁的都算帅小伙”。原先100多户的村子只剩20多户，许多村屋因无人打理杂草丛生，无锁无窗，一派萧索。广袤的耕地上，肆意生长的柳树、杨树已经有四米高，他以此估算许多地已经被弃耕三四年了。

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小时候看大人在田里劳作，人们勤勤恳恳地向土地讨生活，土地也给予慷慨的回报。原来这么多年来，他对这里的牵挂从来没有斩断过。

他认为“汪清的农民要想翻身就要改变种植结构”，所以就将前半生的积蓄都拿出来，以高于市场价一倍的价格承包了过万亩土地，种植特色农作物。

光是整地就花了不少功夫，开拖拉机就是在那时学会的。一般的拖拉机都是几十马力的，但吴炳强地里的拖拉机有200多马力，个头也大四五倍，每次光是爬上去就要费些力气。“但一爬上去视线特别好，就像坐在观景台。”

就这样，他驶过一地荒芜，开启了这片土地的摩登时代。

吴炳强

吴齐峰回到家乡这两年，与父亲的交流比人生前23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不久前，工作上的小分歧引发了吴炳强父子俩一次前所未有的长谈。他总是担心儿子人回来了，但心没回来。然而这一次，吴齐峰却肯定地告诉他，返乡创业，自己已经不会再后悔。这个转变的过程很长，长到足以看懂这片土地的播种与收获。

2011年，吴炳强刚回到汪清，就遭遇了连续四年的强降雨，洪水流入田地，来不及收秋便上冻，回春后农地较潮，整整四年都没有太多收成。好不容易等到洪水褪去，终于把人参播种入土。上市的人参至少要是“四年参”，但2018年到2019年那个冬天，东北罕见无雪，农田没有积雪保温，北风吹裂土层，寒气涌了进去，“绝收”的信号在吴炳强心里绷成一根弦，他甚至联系气象部门询问是否可以人工降雪。

那个冬天，50岁的男人徘徊在长白山麓，没能等来那场雪。

也是在那段时间，还在温哥华留学的吴齐峰开始在小舅和姨妈的抖音@东北划拉哥他老妹儿中看到父亲的身影，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在那时便有了盘算。

吴炳强和小舅子划拉哥（右）

汪清位于吉林省最东端，背靠长白山，隔着图们江能就能看到对岸的朝鲜人，而这也成为阻碍当地发展的交通死角。吴炳强每次出差都要先开车到旁边的延吉市，从延吉坐高铁到长春，再从长春坐飞机。

人出去不易，货出去更是难事。汪清县两年前刚摘掉贫困县的帽子，经济发展水平决定了这里的需求不旺，来拉农山货的货车只能空车进、满车出，一反一正少赚一半钱，这样的生意没几个人愿意做，也就造成了农产品走不出去的恶性循环。

在小舅子划拉哥那里接触抖音后，吴炳强发现这对偏远农村来说是个好契机，于是就注册了自己的抖音号@姐夫（新农人），渐渐从划拉哥的姐夫成了抖音网友的“姐夫”。

刚去地里拍视频时，吴炳强游说当地农户加入进来。但靠天吃饭的农民，相信手中的锹、脚下的土，不相信一根网线能生出钱来。

就这么拍了一年多，去年的这个时候，一条秋收的视频引发了粉丝们的求购潮，吴炳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上架了刚丰收的延边大米。由于平台对新商户的管理机制，每天只能上架1000单，吴炳强每天早上8点上架1000单，9点就能卖光，这样的情况延续了整整7天。

之后不久，2021年11月14日，吴炳强开始了他在抖音电商的第一场带货直播。

直播开始前，吴炳强和吴齐峰估摸着最多能有几千人来看，但开播后，直播间在线人数很快涨到一万五，最终的累计观看人数高达56万。那天，吴齐峰第一次见到父亲紧张的样子，面对热情的粉丝，吴炳强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这场直播以所有产品售罄告终。吴炳强分析，现在的人买吃的不差那几毛钱，但都想买无添加的。而自己的短视频正好切中了粉丝们拒绝“科技与狠活”的脉搏。

吴炳强父子

爆单之后物流的压力倍增。彼时，他们还是和当地邮局合作，但整个邮局加起来才十几个人，完全跟不上发货的时间限制。最后，父子俩只能开车把大米从汪清县拉到相邻的延吉市，才最终解决发货问题。

回家的路上，吴齐峰望着远处大片的稻田，稻谷早已被割下，来年开春还会长出新的。他在这里看到了独属于乡村的生机和希望。

也是那次之后，吴齐峰洞察了物流对电商发展的影响，他主动和延吉的云仓达成了战略合作，同时提前把产品完成预包装。父亲用抖音电商为汪清电商打开了一条路，而他也循着父亲脚印出发了。

父子俩在预包装黄豆

这几个冬天，喜人的大雪一场连着一场，吴炳强也不再是独自一人。延边大米已经在抖音电商上架整整一年，没有一个差评，农户们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变。只要听说“姐夫”和他的儿子要来，周围几个村的农户都会在路口夹道欢迎。农民们的表达很朴素，塞进后备箱的烧酒和小米，是他们对吴炳强的谢意。

与此同时，吴炳强也提出更高的收购价，唯一的要求就是保证品质。水稻从育苗开始就要用草炭土或黑土，再盖上一层细细的油沙土，这样产出的大米香甜软糯而且更有营养。他也不追求在第一批新米上市时抢占市场，只要是自然成熟、自然晒干的大米，他都愿意花时间等。

一年多来，吴炳强为家乡卖出100多吨大米，帮助上千户农人增收，带动当地1500多人就业。现在，人人都能感觉到村子变了。跟着父亲在村子里生活两年的吴齐峰也变了。多年前的寒暑假，父亲开车载他到地里，他心疼自己的限量款球鞋，愣是拒绝下车。如今，他很少开宝马了，像11年前的父亲那样，爬上重型拖拉机，坐在更高的地方俯瞰周遭。当他和父亲的视线重合，某种信任和默契开始形成，他开始理解父亲对这片土地的情感。

吴齐峰

去年年底，吴齐峰用自己的名字注册了抖音账号。同样是在抖音电商上带货家乡农产品，吴炳强总说自己是做农业的，而吴齐峰则认为自己是在做互联网。

吴炳强说：“他不会走和我完全一样的路。”在他看来，儿子未来的重点是农产品的加工和销售，至于生产，他会留给他一片足够扎实的农田，这是他对家乡的情怀，也是一个父亲的守望。

吴炳强

几天前，吴炳强刚送走了到试验田取样的研究员。由于得天独厚的农业环境，国字头的玉米研究所、大豆研究所、人参研究所和水稻研究所都在吉林，吴炳强跟研究员们都是老熟人，为了改良品种、优化种植技术，他没少跟他们联络。

一个新品种是否成功需要经过测试和调整，吴炳强就在自己的地里划出试验田，根据研究员的远程指导悉心照料，而这个过程至少七年。他相信童年时代的经验，相信功夫花下去，一定会收获更香的大米、更糯的玉米、营养更丰富的大豆。不同的是，现在和未来，这些优质的农产品会走出黑土地，走向全国各地的餐桌。

像当年种植十余年才能投入市场的红豆杉一样，吴炳强似乎总是在做着这样的事，用种树的心态种地。然而，他又是新潮的。他的抖音有57万粉丝，是吴齐峰的四倍多，销售额也领先于他，这让自诩更精通网络的儿子心服口服。吴齐峰很佩服父亲在这个年纪的学习能力，只要有时间，吴炳强就会看别人的抖音电商直播，学习带货技巧。为了满足父亲旺盛的学习欲，吴齐峰还给他报名了抖音电商学习中心的培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