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个多月前,陈可辛导演创立泛亚洲制片公司Changin' Picture,决定在新的赛道继续创作、表达以来。
一直都有毒饭希望重新聊聊他,Sir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切入点。
直到最近几天。
被推至高点的魔幻现实,影迷情绪。
好像已暗中替Sir挑好了素材——
在陈导众多横跨不同人文环境与类型题材的作品中,有一部“脱颖而出”。
15年前的电影,评分上涨,讨论激增……
Sir当然乐于仔细聊聊。
因为这至少证明着,在没有新电影的日子。
电影,没有停止过向前——
投名状
它曾有着陈可辛最大的野心:
2007年末贺岁档,4000万美元(近三亿人民币)投入,既有李连杰、刘德华、金城武的华人顶级演员组合,又有邵氏名作《刺马》成功的故事原型。
再加上陈可辛一贯的稳定发挥,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在当年上映之后,内地票房堪堪2亿,大亏特亏,堪称生涯折戟。
连口碑都输给了同档期的《集结号》。
网友当时在豆瓣打出6.5,及格能看的水平。
但就像那句老话,没有对比,没有伤害。
那个时候大家眼格高
如果知道后面十年电影有多烂的话
会更珍惜点
十五年过去,经历了无数国产烂片反复锤炼过的观众回头看,才敢确定——
《投名状》是部好电影。
评分也从6.5,一路上涨到7.7,似乎给它正了名。
但话说又回来,《投名状》的好,真的只是来自于对比么?只是怀旧滤镜在起作用么?或者更大胆点说,当初的观众给低分,不去看,只是因为他们眼拙,看不到优点么?
非也。
陈可辛第一次拍古装武打戏,题材也是内地观众少见的太平天国,野心过大表达的东西太晦涩,连演员的妆容,影片的色调,都不够吸引人……
因此,与其执着《投名状》是不是好电影。
不如去回想。
关于《投名状》里的陈可辛,我们究竟错过了什么。
01
时代险恶
《投名状》的故事原型是晚清四大奇案之一的“刺马案”:1870年,来历不详的刺客张文祥只身刺杀了上任不久的两江总督马新贻。
被捕后,张文祥点名必须由曾国藩审理此案,否则绝不开口。
有人说,张文祥是马新贻的结拜兄弟,兄弟反目,因为女人。
有人说,张文祥与马新贻,一个保护伞,一个匪首,二人相残,因为分赃不均。
还有人说,马新贻之死,涉及曾国藩的湘军与晚清朝廷的政治博弈,不了了之是因为利益勾兑,是政治妥协。
……
总之,兹事体大,牵扯深广, 又扑朔迷离,给了后世丰富的想象和二创空间。
在1973年邵氏出品的《刺马》里,张彻选择用武侠片的方式架空故事背景,以男性传奇的模板构建人物关系,整体停留在了江湖兄弟相亲相残的层面。
陈可辛的选择不一样。
朝堂、官场、兄弟、女人,刺马案的所有要素,他电影里都有,却都不是主角。
当撕掉这些显见的标签后,《投名状》首先想建构的是什么?
时代。
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160年前的中国,晚清,乱军四起,内忧外患。
一组镜头足以写出它的险恶。
土匪头子姜午阳(金城武 饰),一眼相中庞青云(李连杰 饰)的军靴。
就这一眼扫过去,在他看来,他已经是这双靴子的新主人。
但仍有一个问题:这,是我的码吗?
于是上前拿自己的脚跟庞青云的比对了一下,嗯,合脚。
连一句“把鞋脱下来给我”都不必说——
变脸,拔刀,直取要害。
能动手解决的事,何必动嘴。
要穿的,去抢,要吃的,也去抢,不给,就打,就杀……暴力是最主要的通行证,弱肉强食成为社会常识。
打得过,就是匪,打不过,就是民。
究其原因,朝廷腐败,连年战乱,土地荒芜,早就吃不上饭了,百姓横竖都是死。
但官军为了粮食大晚上来劫掠村民,村民却敢怒不敢言。
因为清兵手里有一个他们没有的玩意儿:枪。
当人数不再成为优势,《投名状》里的食物链就此成形。
决定位阶的不是道德、法律、文明、资本。
而是暴力。
片中,当这伙土匪主动投诚,成了清兵,拿到自己的枪,他们立刻齐声喊出了全片最高亢的口号:
“抢钱,抢粮,抢娘们。”
钱、粮、女人,代表着最底层的生理需求。
而重心,更是一个“抢”字。
“抢”字背后的暴力逻辑,是理解这部电影的关键。
一个从上到下可以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的时代。
这是埋藏在一个时代之险恶中,最深层的惨烈与绝望。
而这样的时代,两千年来大部分中国人都不曾错过。
02
台前的人
投名状的本意是什么?
完整版里,三位男主角,为了结为异姓兄弟,选择各杀一个外人,这个杀人,就是投名状。
被杀的,不过是路过他们村子的普通路人。
庞青云、赵二虎、姜午阳,导演从一开始就给他们的“情义”蒙上了一层时代的血衣。
投名状,不是造就情谊,而是了断生计——没法当一个良民的生计。
以暴行打底,这三个人从这一刻,就开始走进时代的修罗场。
成为电影里的“台前人”。
虽然暴力是时代的通行证,但选择在于对谁施暴,怎样使用暴力,如何维持暴力?
三个主角,三种性格,三种命运。
而他们加起来,又给那个时代的众生,画出了不同的半径,共同打造出乱世里殊途同归的悲剧宿命。
全片故事经姜午阳之口引出,我们不妨从他切入这部电影。
三弟姜午阳身手过人,身先士卒,实则秉性单纯,不装心事。
他的世界最小,以兄弟三人为半径。
在他心中,天大地大,不如两位兄长大。
于是,纳投名状杀人时,姜丝毫不看那个冤死鬼一眼,而全程紧盯庞青云。
通过杀人,三人组成了一个“家”,这个家对姜至关重要。
电影中,使用暴力滥杀无辜,他全程都毫无负担,唯有当他觉察到这个家行将崩溃时,才开始痛苦。
他的半径是最小的,暴力是向外的,所以他活得最久,悲剧感最接地气——“家破人亡”。
二哥赵二虎跟姜午阳类似,认为人生在世,兄弟大过天。
但姜只认三兄弟,赵却认为同乡皆兄弟。
赵二虎的世界半径是同乡,比姜午阳稍大。
有乡党,决定了赵能够做更多的事,有更大的野心。
乱世之中,拉起队伍打仗,抢钱抢粮抢女人,换句话说,我不管洪水滔天,我只想保家乡父老平安。
攻下一座城后,狗子、小七奸淫妇女犯了军纪,庞青云要处决二人时,赵二虎当众向大哥求情,极力挽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文盲赵二虎跟这句话素昧平生,却又同频共振。
他自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霸,但即使这样一个人也有底线;
不杀同乡兄弟就是那条底线,不可逾越。
然而,他不会料到也不敢相信,这条底线,大哥庞青云一句话就越过了,而且是两次。
第一次,杀狗子与小七。
第二次,杀投靠了太平军的同乡石锦标(向左 饰)等人。
第一次也就罢了,好歹是庞青云占理。
第二次赵忍不了,对方已束手就擒。
赵作为军人、将领的信念此时全线崩塌,因为这彻底偏离了他带人投清的初衷——让兄弟们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兄弟相残。
他无法解释自己所目睹的一切,原因很简单:庞青云的世界跟他的半径不一致。
赵二虎以同乡丈量世界,不管走得多远,他的视野基本都停留在自己的同乡以内。
庞青云却是以苍生丈量世界,无论自己是何境况,他想的始终是“兼济天下”。
为了这个理想,他初次觐见慈禧就敢为民请命。
稍有政治嗅觉的人都知道,在这般场合跟最高领导人提如此请求,跟求死并无差别。
慈禧答应吧,国库得空一半不说,百姓还只会感恩庞青云;慈禧不答应呢,百姓也只会骂慈禧昏庸无道。
此举与庞青云在影片前半段展现出的政治智慧显然相悖。
跟着姜午阳一伙人明抢太平军,庞青云知道对于一伙只能算草台班子的山匪而言,这绝非智举,因此他一开始仅作壁上观,两不相帮。
如果不确定匪众有赢的实力,他不会出手。
即使出手,他也只会选择能顷刻扭转战局,令自己占据最大军功、树立威信的决定性瞬间。
于是,在姜午阳被重兵围困,命悬一线之时,他下场了。
战场瞬息万变,出手便不藏拙。
救人,解围,擒贼擒王,锁定胜局,一气呵成。
更高妙的操作还在后面。
凯旋回村途中,庞青云主动脱下自己的军靴,赠予对之心仪许久的姜午阳。
审时度势,是为韬略;随机应变,是为机敏;洞悉人心,投其所好,是为大智。
诸者相合,是为大才。
进可拿军功,退擅拢人心,他不当大哥谁当。
因此,Sir以为,庞青云敢在朝堂上行自毁前程之举,不是他突然降智或人设崩塌,而是他本色如此。
庞青云的本色为何?
一个被扭曲的理想主义者。
有的人靠受领俸禄活着,有的人靠攫取权力活着,有的人靠守护情义活着,有的人靠捍卫尊严活着,他靠践行理想活着。
理想高于一切,包括他自己。
三个价值观截然不同的人却成为兄弟,这无疑是又一场只有命运才能开出的毒辣玩笑。
在这样一个玩笑中,三兄弟携手同行,怀揣着各自的标准,走向命运的终局。
03
幕后的人
三兄弟是《投名状》台前的主角,掀开舞台的幕布,你会发现主角另有其人——
狄大人(顾宝明 饰)、陈大人(魏宗万 饰)、姜大人(王奎荣 饰)。
这三位大人,不仅是这个故事的隐藏主角,更是这个时代的主角。
小人物们,在生存、死亡、道义之间煎熬挣扎,而对大人物来说,这些挣扎滑稽可笑。
他们掌握了权力,便割除了全部的彷徨。
他们从不挣扎,他们只会让小人物挣扎。
《投名状》的表层故事是兄弟三人如何建功立业又如何分崩离析;
在内里,它从始至终都是一场满清权贵阶层内部博弈的权力的游戏。
庞青云登场时,他刚从战场尸山中爬出来。
他一个营的弟兄,1600余人,死斗三天三夜依然全军覆灭,直接原因是本该并肩作战的友军魁字营,全程袖手旁观。
因为两军各为其主,派系不同。
庞青云是陈大人的人,他的兵是绿营兵(绿营由满清入关时收编的明军及其他汉军构成),挂靠汉族文官集团;
魁字营首领何魁(石兆琪 饰)是姜大人的人,他的兵是团练兵(类似曾国藩的湘军),隶属地方军阀势力。
从古至今,战争,争的从不是正邪善恶,争的都是利益。
晚清的战争尤甚。
何魁不帮庞青云,是因为姜大人和陈大人存在根本性的利益冲突,他要借此削弱陈大人的实力。
跟这个目的相比,消灭太平军并不重要,更不急迫。
这就是为什么,当打了胜仗的赵二虎意气风发地放话“先取苏州再打南京”时,大人们哄堂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们笑的不是三兄弟没有这个实力,他们笑的是赵二虎的“天真”。
赵二虎或许懂战争,但他不懂政治。
政治的秘密被庞青云一语道破:
仗打完了,他们赚什么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是军阀们积攒政治资本的核心手段。
暴力推平一切,而政治笼罩一切。
所以,即使庞青云具备攻打苏州的实力,他也得不到上级的授权。
太平天国能“嚣张”14年,除了清军战力的孱弱,也是因为军阀们需要它活得久一点。
但这一切的冲突矛盾,永远都只是大家在权力场上心照不宣的秘密。
比方说,陈大人提及庞青云之前带着一营兵全军覆没时,他的眼神瞟向了身侧的狄大人。
狄大人背后是满清贵族集团,其身份地位均在陈姜二人之上。
陈大人的意图模糊又明确,他话里责问庞青云,话外却是向为首的狄大人“告状”,这一瞟是想观察他的反应,揣度他的立场。
庞青云攻下舒城后,兵力相对弱势的狄陈二人看到了压过姜的希望,赶忙拉拢。
姜大人做何反应?
只见他安排完何魁替庞青云接防,末了才幽幽来一句:狄大人、陈大人,不会有意见吧?
这是征求意见的态度吗?
这是在说:想吃独食?门儿都没有。
三位大人不会明争,只是暗斗;永远和气生财,也永远笑里藏刀。
台前的人越是头破血流,幕后的人才越能盆满钵盈。
一切都讳莫如深,仅可意会,目的是人为建造一堵权位的巨壁,将绝大部分人隔绝在外,好为之所用。
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擅长于隐藏在暗处。
比如那位坐拥天下的太后,从头到尾但闻其声,不见其人。
冷枪、冷箭,才是这个时代的常规武器。
影片结尾,刺杀庞青云的人躲在远处,借着礼炮鸣炮时的轰响,放出冷枪。
同样,赵二虎死于一根接一根的冷箭,不知来处,亦不见放箭者。
仿佛是在说:
在炮声响彻的时代下,枪声微不可察,子弹射向的人同样细若蝼蚁。
他们至死都仍看不透——
凶手是每个人、所有人。
关于这一点,片中有一处绝佳隐喻。
朝廷派去处决赵二虎的御林军,只见刀鞘,全无面目。
如此,他们便可以是任何人。
有些人是主动藏身于幕后,但更多人,是被时代消声,进而像数字一样被抹去,像炮灰一样消散于风中。
舒城一战惨胜后,活着的人能吃饱了,死去的人,连遗体、骨灰都不剩,空余一双破草鞋。
以及几枚银钱作安家费。
姜午阳在给一对士兵的老母亲发饷银的时候,镜头用的主观视角和远景,我们看不到这位母亲的神情,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模样。
是那些不愿被看见的人,源源不断地制造着那些不被看见的人。
前者即使拿着望远镜,也看不到后者。
他们只看得见自己。
他们制造了这片土地上无止境的苦难,到头来,这些苦难连他们的衣裾也沾惹不到分毫。
04
理想、底线
《投名状》洞见了人的局限性。
一个身怀青云之志、说一不二的人,其局限性往往更致命。
道德绑架式地跟慈禧提要求,庞青云不是求死,他只是求成,而且是急于求成。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才相识一日,他就劝谏赵二虎带人投军,跟不知底的赵、姜纳投名状;
麾下仅800人马,他就敢领着跟5000太平军死战;
剩余10天的粮草,他却敢立军令状:2天拿下苏州,8天攻陷南京。
不分情况的冒进,把他变成了一个疯狂的赌徒,每一把都是梭哈。
如果你为他“天下为公”的理想动容,那你也一定会为他“毕其功于一役”的“冲动”扼腕叹息:
慈禧都跟你示好了,你咋就不能先卖个乖,从长计议呢?
然而。
跟意图造福苍生此等抱负比起来,不论如何苦心经营、稳扎稳打,一个人的一生再怎么慢,都太快了。
《走向共和》里,李鸿章尚且说:一代人只能干一代人的事。
而一个人,纵使有通天之才,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改变时代,是一场漫长的接力跑。
每个/代人能做的,不外乎跑好自己这一棒。
然后一个人与下一个人交棒,一代人与下一代人交棒。
可惜,这是庞青云至死无法懂得的道理。
就好像庞青云不可能意识到,他的理想根本上与他所依附的政治体系背道而驰,清廷从下至上都只为皇权服务,可他却想着为百姓讨活路、要公道。
原来,不管看到的世界是大是小,每个人都在不同半径的圆圈中画地为牢。
颇为讽刺的是,他极力歼灭的太平天国正好有一个跟他近似的理想,正所谓:“天下一家,共享太平”(洪秀全语)。
——太平天国的灭亡,正是他命运的预演。
导致庞青云失败的原因不止于此。
庞青云急于求成的秉性,给他造成了一种错觉,他以为凡事皆能速成,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他下令处决两个乱来的小弟,表面上为正军纪。
实际却想改变麾下军队的基底,把土匪伐毛洗髓成正规军,为他的宏伟蓝图铺路——以前,你们是为了自己打仗,今后,你们要为了别人(百姓)打仗。
为此牺牲两条人命,是值得的。
为此射杀受降的4000太平军俘虏,是值得的。
接着,他又认为,为了“每一个百姓都吃得饱”、“不受欺负”,牺牲兄弟赵二虎,也是值得的。
终于,这“理想主义”露出了光环背后的獠牙——它与生俱来的暴力性。
因为纯粹,所以伤人;因为狂热,所以不计代价。
庞青云的理想有多高远,他的底线就有多沉沦。
他看到了茫茫众生,也就看不到眼前那些活生生的人;就连自己渐渐被驯化成一个宏大概念的奴隶,还不自知。
但这不是每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必然归宿。
片中还有一个理想主义者,黄文金(郭晓东 饰)。
原本,他是个富甲一方的商人,11年前变卖家产,投靠太平天国,为了跟庞青云一样的理想。
现在,他是太平军派驻苏州城的将领。
为了理想,庞青云违抗军令攻打苏州;也为了理想,黄文金死守到底。
双方已鏖战九个月,城内城外都弹尽粮绝,强弩之末。
人间炼狱。
再这么熬下去,所有人都得死。
双方将领,两个理想主义者,务必想办法破局。
庞青云的选择是,向上级下跪乞求,没用,又跟死对头何魁做交易(但庞青云并未履约),才换来10天军粮。
——为了实现理想,他出卖了全部的尊严和信誉。
黄文金的做法是,趁赵二虎来暗杀自己时,将计就计,死在了他的剑下。
因为不做降兵是他的底线,而保护城里百姓(不受屠戮)是他的理想。
——为了实现理想,亦为了守住底线,他献祭了自己。
当理想与底线短兵相接,庞青云毫不犹豫地舍弃底线,然后用“兵不厌诈”“这是战争”为自己辩护。
黄文金则示范了理想主义者的另一种路径:
坚守理想,但不放弃底线;
倘若两者矛盾,牺牲自己,而不是牺牲他人。
以理想为借口,放纵暴行,哪怕获得了施展抱负成就理想的机会,也会被过往的积怨反噬。
这是庞青云走向覆灭的根本原因。
也是导演陈可辛的解读——
在一个乱世里,那些没有勇气和担当的理想主义,注定只会带来灾难,沦为暴行的借口,杀人的工具。
05
谁是英雄?
所以理想主义就不对么?
不。
手握理想的人,不能犯幼稚病,不能急于求成,必须有耐心、有毅力、有勇气,去撬开时代的窗口,带来光明与新鲜空气。
为此哪怕献祭自己,也在所不惜。
因此,细看《投名状》,真正的主角浮出水面——黄文金所代表的太平天国,握着解开时代困局的钥匙。
只不过,这把钥匙的使用,时代困局的打开,可能要花上几代人,近百年的时间,代价是尸山血海,血流成河。
但第一颗种子播下了,觉醒者出现了——
赵二虎。
关于他的觉醒,让我们从头说起。
这是一个任何时候都没有退路的时代。
就像三兄弟初次叩见三位大人时的处境,前后都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进无可进,又退无可退。
面前只有一口石瓮,明知钻进去了出不来,也不得不钻。
所以他们学到了一件事,永远够狠,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
冲锋的时候主动蒙上马眼,自绝后路。
就是这样一个前半生只学会了杀别人的土匪头子,在主动死在他剑下的黄文金身上,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慷慨赴死的高贵和坚守底线的分量。
苏州城因两军交战成为一座大牢,困住了所有人。
黄文金自愿成为了那把解救所有人的钥匙。
他是为别人而死,为成百上千与他并无瓜葛的百姓而死。
《投名状》特意用一幕象征基督教洗礼的设计,将赵二虎此时内心受到的震撼外化。
他不再肯定杀人的意义,转而看到素不相识的人与人之间那隐秘而无形的联结。
那种不需要投名状,而仅仅是同为人而与生俱来的联结。
有道是,乱世出英雄。
有理想的人,与有底线的人,谁更能称英雄?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得搞清楚“英雄”的定义。
《投名状》借姜午阳之口,带出了一个可能的标准:
“英雄可以为别人牺牲。”
而这个别人,指的是跟自己没有直接情感利益关联的人。
讽刺的是,这个标准其实是庞青云定下的,可他显然不符合。
与之形成反差的是,三兄弟中,庞从未说过想做英雄,姜和赵却都曾以此为目标。
可在内心深处,姜午阳并不理解这个词的真实含义。
他只有身边的家人(兄弟),没有所谓理想,也就找不到可以为之牺牲的别人。
反而,他跟他不认同的庞一样,总是在牺牲别人,成全自己。
理想是什么?
想活下来、活得好,不算理想;理想必然是超越现实需求的某种愿望。
赵一心盘算的,也就是带着兄弟们过好日子,因此赵也没有理想。
但他有底线。
因为有底线,他不能接受杀自己人的做法,不管为此冠上多光辉的理想的名义。
这个“自己人”,一开始是手下的弟兄,后来是投敌的同乡。
在庞青云下令杀降后,他在堆成山的俘虏尸体中,找到了自己的同乡。
也连带着看到了那些跟同乡死在一起的同袍士兵们。
看到他们彼此挽着的手。
挣不脱的可能是锁链,可能是礼教权威的压迫,也可能是同胞血脉。
他渐渐开始相信,不是纳了投名状才是兄弟,而是同有血肉之躯的人,皆为兄弟。
他慢慢能够看到那些死者,与他并无区别。
跟庞青云上来就着眼天下苍生不同。
赵心中的“自己人”是真实的,是有血有肉的,是发源于乡党,随着战斗与牺牲,一步步逐渐扩大的。
从上至下的拯救,是救世主式的傲慢,从下至上的兼容,才是属于革命者的自觉。
后者,星星之火,到了关键时刻,能如烈火烹油,发出改天换地的力量。
当然《投名状》的时代里,赵在还只是小火星的时候就殒灭了。
但正如黄文金唤醒了赵二虎,赵也在逐渐唤醒身边人。
由此,引出《投名状》最大的野心:
这是一出革命先行者的觉醒史——
尤其是,这些先行者,不是地方军阀,不是士人大夫,更不是高门贵胄。
而是出身草莽的平头百姓。
片中用了各种意象,展现了大时代给百姓们的压迫。
在庞青云面见狄、陈、姜这个场合,大人们头顶的牌匾,它被用来压制庞青云,而不是三位大人物。
忠信仁笃
这四个字中排首位的:忠。
它建构的是一种从上至下的层层约束力,它只向上成立,唯上不唯下。
它是面对它的人的枷锁,是背对它的人的权杖。
片中与此相近的意象多次出现。
当它要束缚男人时,它是牌坊上书的“孝义可风”;
当它要束缚女人时,它威力加倍,成了“贞顺芳留”“节动天褒”。
便如莲生(徐静蕾 饰),这些高高在上的礼教巨物,使得她再怎么反抗自己的命运,再怎么出逃,最后还是只能回到原点。
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被逐层关进一个硕大无朋的社会金字塔中。
然后级级倾轧,上层碾压下层,一个自洽的吃人社会就此成型。
在那场未能剪进正片的姜午阳的凌迟戏中,便有这个社会的缩影:
官员负责监工,刽子手负责执行,顺民负责配合,逆贼负责受刑。
亿万人就这样被逐级分化成互相残害的不同群体。
却不知道,他们本是命运相连的人民。
《投名状》的底色,就是用这三个人在这个大时代的必然悲剧,给出一个答案:
旧时代无可救药。
但新时代的希望,绝不由救世主赐予。
而是发轫于每一次觉醒,缔造于每一次牺牲。
陈可辛这层答案,我们曾经错过,但不必再假装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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