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新年,婚礼举办不久,丈夫龙哥告诉妻子付瑶,家里的车都卖了,外面还有百八十万。
付瑶的第一反应是存款,实际却是外债。
付瑶和龙哥相识在最好的时刻。
2020年,龙哥在沈阳经营着物流公司,手下有十几辆卡车和20名左右员工。付瑶在北京的互联网大厂工作,是市场项目的负责人。她还利用业余时间,和好友联手运营起短视频账号。好友被捧红,参与了综艺《奇葩说》的录制。
相识一年后,付瑶决定结束北漂,回家和龙哥过一种更安稳的生活。那场隆重的婚礼,让不少前同事调侃她像嫁给了土豪企业家。
然而,婚礼几个月后,便是破产。
安稳不再,白领工作和生活不再。留给夫妻二人的是一辆卡车,以及的颠簸的公路远行。漫长的行程,目的地一变再变,结束时间未可知。
直到现在,付瑶回忆起那场盛大的婚礼还有些心疼。
一桌酒席的价格是当地均价的两倍,婚礼头车是劳斯莱斯幻影,车队有20多辆宾利。航拍、婚纱、跟妆、伴手礼,都尽善尽美。
为此,她和龙哥没少争吵。龙哥认为付瑶是独生女,多正式都不算过分。付瑶知道爱人的公司出现问题,希望尽量省钱。
付瑶不知道的是,公司情况比她了解到的更严峻。
婚礼后不久,龙哥将卡车陆续甩卖。等付瑶意识到危机时,公司已无可挽回,只剩一辆卡车,0个员工,拉货司机是从前的老板龙哥自己。
此外,这个崭新的家庭,还多了80多万的外债。
被前同事调侃“嫁给土豪企业家”的婚礼
此前,龙哥的公司拥有12辆冷链车,司机、调度、文员接近20人。他们和连锁品牌签订百万元以上的长期合作合同,每个月流水在数十万元。
因生意不错,公司一度遭到同行嫉妒。竞争对手雇来刚刑满释放的人员伪装司机,偷运走20多万元的冷藏货物。
不过,最终压垮公司的不是竞对,是不确定性。
今年3月,学者周潇和课题组做过疫情下卡车司机的调查。1801个司机的有效问卷中,76.2%因行程卡带星在高速公路上被劝返。3月份接近一半的司机在路上滞留过1~3次,21.8%的司机是4~6次。
对物流公司而言,关关难过。
劝返或14天隔离随时可能发生,货运周期拉长、难度增大、成本激增。此外,今年春天起,他们的甲方无法按时回款了。
对于一家创业公司,现金流是生死存亡的大事。龙哥靠朋友、亲戚,撑了一个又一个月,发放工资,垫付费用,祈祷一切尽快恢复。
奇迹没有发生。卡车一辆辆开走,员工结清工资,陆续离开。被拖欠回款并欠债的,只有老板龙哥。
他留下了一辆四米二的货车,作为东山再起的资本。十几辆大小型号不同的卡车中,这辆车性价比最高:装货量大,能赚钱,还贷成本也小。
如果留更大型的车,则需花费万元以上考取高等级驾照。一万多元的开销,对他们而言太贵了。
如今,当龙哥再带付瑶认识新朋友或合作伙伴时,付瑶开始害怕,第一反应是小声询问:“龙哥,咱家现在欠他钱吗?”
付瑶本人
付瑶此前的人生中,最难接受欠债。这是她的童年梦魇。
小时候在铁岭,付瑶印象最深的记忆是每到过年前,父母总是愁眉苦脸,陌生人砸门催债。
小孩子总有些做歌手、科学家甚至超人的梦想。但付瑶没有,少年时她对梦想的定义是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大学,以后就会好起来。高考时,她的第一志愿是财经,因为离赚钱更近。
为了不再欠钱,她拼尽全力努力学习,提前批录取北京高校。毕业后,为赚钱她又放弃国企工作,跳槽互联网公司,早7点出门,晚10点后回家或在公司通宵。一周工作6天,剩下的1天休息日,她又做起兼职。
北漂七年,她的月薪从五千多涨到两万多,还清家里的负债,为父母买了房子。有了积蓄,她也出国旅游,而后认识了龙哥。
她想,终于可以稳定下来了。
付瑶兼职给电子烟拍产品图
现实是,回家不到一年,一切又回到起点。
崩溃之后,付瑶告诉龙哥:“带上我吧。”她决定跟着龙哥跑运输,一起还债。
中风偏瘫的婆婆也“赶”她和龙哥同行:“闯去。在家伺候我干啥?我自己在家能行。”
第一次跟车,留给付瑶的打包时间只有两三个小时。
她不清楚什么是必要,一口气打包了床垫、枕头、洗漱用品、一口没有柄的煮锅,以及全套化妆品、精心搭配好的几套衣服、几本书、帐篷、半人高的厚重三脚架。
所有东西被塞进卡车水箱旁的工具箱里。这是一周前,龙哥为随行妻子特意安装的。
他们在傍晚启程,连夜赶路,每天早上听着鸡叫起床出发,一路追落日,直到月亮升起。
沈阳、辽宁营口、重庆万州、成都、昆明、大理、云南宾川……出发半个月,两人已接下6单,绕了半个中国。他们停留的城市,比付瑶北漂七年游历总和还要多。
抵达宾川那天,太阳很好,付瑶难得涂了口红。她穿着冲锋衣,坐在小马扎上,背后是自家最后的卡车,手机3秒定时后,各平台的头像就诞生了。
“老公破产拉货,我在副驾驶看人世间。”她决定拍下还债的日常。
付瑶和龙哥拉货路上
付瑶的镜头下,不是辛苦的卡嫂日常,而是漂亮的户外旅游。她在云雾缭绕的山野走秀,在类似伦敦大桥的建筑下自拍。在云南大理、漳州镇海村,一个个网红景点,没有推搡的游客,只有偶然经过的她和龙哥。
拉货前往云南大理时,两人特意空出一天。这本是他们的新婚目的地,如今索性当作蜜月旅行。
两人决定当一天有钱人,成本不超过一千元。他们租了一辆粉蓝色的保时捷,在那一天全心全意扮演一对有钱人,绕洱海兜风、下馆子、去古镇闲逛、喝酒、住在推开窗就能看见洱海的民宿房间。
她从小是穷人家的孩子,实在太好奇有钱人怎样生活。可一天结束,付瑶反而放下了。短短一天,她在这座梦想城市中,听到了太多烦恼。民宿老板、咖啡厅店主、个体商贩,如今人人为生计奔波,为客源烦恼,实在算不上闲适。
“有些人去大理可能是寻求治愈的,没想到又陷到了一个新的围城里。”
付瑶拉货途中
这给了围观者一种错觉,住在车上特别有意思,环游中国也不错。
而实际上,所有的走秀、旅拍都在上厕所间隙的三五分钟内完成。拍摄地点在加油站、高速服务站。他们的目的地更多在城市的边缘,偏远的乡下。
采摘园、农村冷库、藕田、海边的货船旁或者凉山边远的村庄,才是日常。
途径的农村,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抚平了付瑶的焦虑。
在天津的藕田,她第一次看见莲藕如何从水里打捞出来。摘藕的姐姐素不相识,却笑着拾起掉在旁边的莲藕,用水冲了冲,递到她面前,一口白牙在太阳下亮得耀眼。
付瑶受宠若惊,站在太阳下,生平头一次大口嚼着生的莲藕,又甜又脆,藕断丝连。直到现在,她还能清晰记得那时的场景:“原来语文课文中描写的农民淳朴的微笑,就是这样的感觉。”
货车在藕田
在凉山县城,付瑶内急,附近却没有公共卫生间,素不相识的文具店老板告诉她,“你来我家厕所吧。”
付瑶惊诧。卡车运货途中,他们更多时候在被审视:有没有去过风险地区?是否绿码?是24小时吗?可在凉山,文具店的老板第一反应是来我家吧,而不是这个来自外地的陌生人,身上是否带着病毒。
她不知道如何感谢,想买几支笔,老板却挥手送她离开:“不必买用不到的文具。”
那些压抑、冷漠、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猜忌,在那一刻都消失了。“最好的是人民。”
在猪大肠工厂,四处混杂着内脏、生肉和猪屎的腥臭味。付瑶带了两层口罩,把车窗关得严实,依旧挡不住臭味。可她发现,工厂里,干活的大部分都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30多岁,推着满载货物的小推车健步如飞,面如常色。
北漂时,她见过凌晨四点的高楼大厦。如今,她见到的,是为了生计,骑着自行车、三轮车、货车,早上两三点就在工厂和在批发市场奔波的普通的大多数人。
女工们身上迸发的力量感和生命力,陌生人的善意和努力,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她从写字楼白领到卡车随行家属的落差。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当下经历的一切,是容易而轻松的。
身上的债务,让他们在公路上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在高速公路上,付瑶没伸直过腿。后背被座椅后的铁条硌得青青紫紫,久坐之后,脸、胳膊和腿总处于水肿状态。
卡车行驶远比想象中颠簸,画眼线眉毛,随时有捅进眼睛里的风险。全套化妆品,精心搭配的衣服都派不上用场,裙子被束之高阁,白袜子穿到变色。后来,如果太赶时间,每天洗脸也不再是必须项。
她试着在车上读书,伴随着头晕恶心,直到一个月后,离开卡车落地沈阳,她才意识到,卡车太颠,她晕车了。
书可以放下,但工作要继续。付瑶在车上剪视频,常常卡车一个颠簸,剪辑就要归零。反复剪辑是家常便饭。
永远伸不直腿的卡车副驾
此外,卡车行驶时声音巨大。所有配音只能在停车休息时进行。于是,每次在服务区或装卸车时,付瑶都会利用这五六分钟时间,完成视频配音、干货分享录制或那些好看的风景视频抓拍。
冷链车和普通卡车不同,需要全程打冷,睡觉时引擎也不能熄火。因此,两人彻夜睡在震动的引擎上。深夜的公路上,不时有大车开进开出,灯光闪烁。
而他们的床,是一张展开只有90cm×90cm的副驾驶坐垫。第一次看到时,付瑶调侃,这个紫色的香奈儿样式,可以做200多个同品牌小包。
卡车上的时间以月计量,且每一单都赶时间。所以他们95%的夜里,都挤在这不足一平米的副驾坐垫上睡觉,醒来后用车厢的水洗菜、洗脸、洗头。
龙哥的腿需搭在驾驶座上,因为挂挡的位置,一动不能动。付瑶则要整个人侧身紧贴在墙上,身子与墙面平行。
她一直以为给丈夫节省了不少睡觉的空间。可回家一量才发现,哪怕紧贴墙面,她也占了0.4平米左右的空间,那留给200多斤龙哥的,就只有0.5平米左右。
他们几乎没有失眠的资格。每天从凌晨到五六点钟是睡觉时间,不睡着,第二天就会很辛苦。
白天赶路时,提神的方法并不多。聊天、听歌、抽烟、或者喝咖啡。500毫升的矿泉水瓶,付瑶一次至少冲四袋咖啡,对龙哥才能起效。
如果卸货后有订单,他们就会当即出发,不做停留修整。最久的一次,他们连续跑了四五个城市,在车上睡了13天,才有机会找个宾馆洗澡,安稳地睡一觉。
暴雨天常伴随着交通事故,这时,龙哥还会下车帮忙。再回来时,两人就穿着湿的衣服鞋子,继续前行。等天亮了,衣服也就烘干了。
深夜暴雨的公路,他们夹在两场事故的中间
途中麻烦还有很多。睡觉时会有小偷,偷油,抢手机;油价相对几年前翻倍,运费却没涨;单量变少,抢单的人变多;下高速排长队以小时为单位,有时从出高速到进入市场,就要等上12个小时;核酸检测结果前,不能上厕所。跟车两个月,付瑶习惯了憋尿,也配备了应急尿袋。
某些城市管控升级后,他们只能无限绕圈。最绕的一次,他们打听同行,试图从城市A口进入,被拒绝后,由A出口人员指明B出口,抵达后再次被拦,并去往C出口,抵达后才发现那是一条出城且要花费1000元高速路费的路,于是再次掉头,绕城外环近一圈,才终于找到可以通过的闸口。而之后的排队,还要3-4小时。
比等待更可怕的是风险。9月,在武汉,当听到货主说鄂尔多斯的医院感染科着急用医疗物资后,龙哥一口答应下来。
当晚六点出单,八点装货,九点启程。因为加急,他们只用一天半就抵达当地。
再启程时,问题出现,他们在高速口被拦下。按照规定,接下来几百公里的行程,他们不能撕下车门上的封条,即便装货、吃饭,也不能下车。
付瑶自己也怕风险,怕全国各地拉货的自己给一座城市带来疫情。因此吃睡都在卡车里,大家都安全。
“戴好口罩保持距离,就是最好的温柔。”
拉货间隙路边做饭,车上还印着当初公司的名字
归根结底,出行最大的困难,还是经济问题。
对付瑶来说,坐在副驾上,要一直做算术题。服务区三四十的盒饭,五六块的饮料太贵,清水煮面加盐拌酱才最经济实惠。加油钱、高速路费、每个银行每月还款的日子,要比结婚纪念日记得牢。
从8月底到现在,他们回家休息的时间不超过10天,卡车拉货的月收入一万左右,视频运营的月收入3000元,而他们每月的银行还款数额,与收入基本持平。
出发前,他们定下3-5年还清负债的目标。目前纯靠体力拉货,这个目标几乎难以达成。到那时,付瑶也许会再回北京拼几年。
2021年决定结束北漂时,付瑶想要一份稳定的生活。
过去7年,她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国企工作3年,她每天小心翼翼,对所有人毕恭毕敬,反复自我劝诫,“不要做错任何事。”
跳槽去互联网公司后,挑战从面试开始。面试时间约在周六下午,言下之意明显:加班是常态。
面试通过后,付瑶在国企的工作还未完成交接,新公司已砸来大量任务。通勤3小时,晚上十二点下班甚至通宵时有发生。每周剩余一天的休息,用来做副业。因为连轴工作,付瑶很快开始颈椎病、背肌筋膜炎和腰痛。
日常996,付瑶把公司当家
2020年,正是离开北京的好时候。债还完了,房子有了,爱人有了。
婚后,付瑶在沈阳有份稳定的工作。凭借在北京的经验,她做到管理层。月薪虽比不上在北京时,但胜在稳定,可填补家用。缺点也明显,工作和北漂时并无区别,早九点上班,晚十点下班,通勤两小时,每周工作6天,24小时待命。
没考虑太久,付瑶就决定走出安全区——跟着龙哥做运输。
看似鲁莽的决定背后,是爱人带来的安全感。
婚后,付瑶和龙哥开玩笑抱怨,想买一款美容仪,如今舍不得了。今年七夕,她收到了那份礼物。那时,龙哥在外拉货已经有几个月,为赶时间,常就着馒头吃葱、咸菜、干辣椒酱。可他却偷偷和亲戚打听妻子喜欢的美容仪是哪一款。
婚前也一样。龙哥买了婚房,出了首付,登记时却只写了付瑶的名字,算作她的婚前财产。破产后,龙哥告诉她:不想她跟着受苦,如果真有撑不下去的一天,就离婚,债务他一个人背着。
付瑶最终决定辞去稳定的工作,“用我擅长的短视频拍摄帮他。”
毕竟,被关注,就有更多可能。
他们在家里按装了可对话的监控,随时询问家里的母亲是否缺菜少肉,然后一起出发。
付瑶在北京时,也喜欢到处拍摄
这是一个双方都想付出更多的故事。付瑶不止一次地提起:龙哥付出太多,她像一个索取者。但她很少说自己付出了什么。
在北京时,她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周末可以去livehouse喝80元一杯的调酒,离开北京时,8箱行李5箱都是衣服。
婚后,她和好友分隔两地,日常社交是家庭应酬。破产跟车后,她三四套衣服可以穿一个月。如今,服务区39.9元的周黑鸭、18元的卫生巾、4元的饮料,在她看来都太贵。付瑶不再买新衣服,衣柜里是10元以内的内搭,夜市5元一顶的防晒帽。
第一次出车时,她手指意外骨折。为了洗头和出行方便,她剪了《重庆森林》里王菲同款的超短发。但她的故事里,那只是一个漂亮的户外博主追求时尚的奇妙经历。
四川的353公路,曲折程度堪比贪吃蛇。付瑶一次次目睹近在眼前的交通事故后,心头大患除了外债,又多了一项——龙哥的安全。
她开始发布越来越多类型的视频,破产后出行日常、新生活方式以及读书笔记、服装穿搭、好物推荐,留言里提到想看的内容,都有涉猎。
她想被广告商看到。网友们也很快有了默契。视频下,网友们不再喊姐姐加油,而是心照不宣:“口红色号好看!这个衣服有链接吗?防晒帽呢?”
实在没有可以求链接的产品,大家甚至会问土豆、豆腐、白菜甚至龙哥有没有链接。
拉货前,工作的付瑶
从最开始,这个破产实录的基调就不悲情。
付瑶发布的第一条视频,是记录破产时的反应。不少人点开时,以为是搞笑视频。直到最后一个镜头,付瑶爬上卡车副驾,他们才意识到,这场喜剧的内核,是生活的无奈。
事实上,亲戚得知真相都惊诧不已:“龙哥真破产了?我以为这就是个段子。”
剥开诙谐的表面,不少人共情着这对夫妻,将评论区当作树洞。
“37岁,无房,离异,创业失败欠下百万外债,如今还剩十几万,今年在做外卖骑手,被车撞了手骨折。”
“欠七十多万,银行一直催,出不了门,在家待着每个月还要还好几万。”
披萨店倒闭、快递站经营不善、物流公司只剩一辆车死撑。一段又一段破产经历被提及:卖掉车房、工地打工、兼着3份以上的工或是为父母扛起百万负债。
那条视频的评论区因此有了新的名字——破产区。
在这里,众人如实讲述如何还债,彼此打气,然后密切关注着这对夫妻,表示要一直看到他们还清负债、走下卡车的那天。
动人的不是一个个雷同的悲情破产故事,而是希望。
彼此作陪地往前走,柳暗花明的那束光,也许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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