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言当了七年的在编教师,在决心离开时,她打算写点东西,她在小红书上发出邀请,一下找到了三十多个人。简单访谈后,刘一言发现,大家离开体制的理由大同小异:钱少、事多、关系复杂。“体制有太多局限。”对于有野心的年轻人来说,体制没有带给自己足够的成就感。
文 | 劳骏晶
来源 | 看天下实验室(ID:vistaedulab)
一份不合适的工作似乎会改变一个人对空间的感受。
对陈慧来说,北京太大了。她就职于北京近郊的人力社保局。从这里到市中心,开车要一个多小时。有时下班朋友会约着聚餐,但经历一天工作,她实在没力气去赶这一小时的车了。这城市大到她无法与朋友相处。
对丁宇舟来说,江西县城老家又太小。从他就职的党校到他家附近的那条老路,一路风光好像亘古不变。
这让他觉得十多年在外的求学工作好像丧失了意义,自己只是在原地打转。
如果这是一份普通的工作,离职倒也不需过多犹豫,但如果这是一份你曾挤破头,打败了几十上百人才获得的“铁饭碗”,那么离职成本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尽管这是一份让大多数人艳羡的饭碗,但对当事人而言,它有时候过分大,反衬得自己只是奔波其中的一颗螺丝钉,但同时又过分小,让他们受困于周遭环境的平凡单调。
▲2017年7月27日,河南省郑州市。白蕊放弃了事业单位待遇,辞职学习瑜伽,只因为自己喜欢。(IC photo 图)
于是,带着对未知的期待和恐惧,他们决定离开这个全国最庞大的体制。
据人社部公布的《2015年度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截至2015年底,全国共有公务员716.7万人,全年辞职的公务员有1.2万人,仅占总额的0.2%。
疫情之下,稳定变得尤为重要,考公的热度更是逐年攀升。此时离开体制,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任性。但有些人,就偏偏要逆着人流,走出自己的路。
1.
/ 一件不可言说的事 /
陈慧离职的决心是在病床上下的。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医生下针时不算轻柔的手法,爷爷奶奶年纪的病友们,就连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在冲她叫着:“辞职吧!辞职吧!”
她已经在社保局干了十一年了,而且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
医院康复科的生活格外单调,早上六七点,她会被第一针扎醒,打针输液,望着天花板,吃午饭,在大夫针灸治疗时狠狠哭一场,就到了晚饭时间,然后早早入睡。
陈慧觉得,再这样下去,未来也会跟这阵子的医院生活一样单调。她每年参与做北京市的几个大活动,春夏时忙求职招聘,秋冬则组织其他活动,像四季轮替一样规律。
她决心离职。
不过面前最难过的关卡不是疫情带来的不确定性,也不是领导的规劝,而是她妈妈。
以往陈慧偶尔提及想辞职,她妈妈会直接掐断话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话题不用继续讨论了。”
这次陈慧决定抢先把话说了。她给妈妈写了一份辞职报告,跟交给单位的那半页纸的辞职报告不同,这份有精致封皮的辞职申请书共四页半A4纸,用4号仿宋体写满,上面有她辞职的理由,还有她未来工作的商业计划书。
趁着妈妈和闺蜜出去泡温泉,陈慧把辞职信拍在客厅茶几上,然后跑了。
妈妈回到家,看了眼封皮上的标题,没有打开,只给女儿发了个微信:“知道你现在也不开心,这事你也想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我岁数大,你也这么大了,你想干吗干吗吧。这种事情以后就不要再讨论了,就让它慢慢淡化吧。”
在母亲看来,女儿离开体制这件事,需要花点时间去消化。公务员的工作有诸多好处:稳定、体面、不会过分辛苦。对很多父母辈的人来说,放弃做公务员简直意味着放弃了安稳的人生。
离开体制的人大概都受过来自家人、朋友或者同事的质疑。
▲《生之欲》剧照
张澈在一个国家部委工作了五年,最终决定离开时,不同层级的领导轮流找她谈话,试图劝阻。
在单位,不太熟的同事也会突然拍拍她的肩:“听说你要离职了?出什么事了吗?”
有人要从一个这么受人艳羡的单位离职,是个自己长腿的大八卦。
张澈说,她长期处在一种缺乏认同感和成就感的郁闷中。她刚考上这个部委时,坐公交车经过,朋友指着这栋宏伟的建筑问她:“你以后就要在这个大院工作了吗?”张澈与有荣焉,但那是短暂的与有荣焉。
她的同事有各个年龄段的。张澈发现,在国家部委,60后感到荣耀,70后是兴奋快乐,因为他们在入职时就能被分配到一部手机一台电脑。从80后过渡到张澈这样的90后,时代给予的快乐几乎完全消散了。
“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
2.
/ 想当市长的螺丝钉 /
“在北京当公务员,其实是有面子的一件事。但那个时候,我会觉得我这样说,有点丢人,我不愿意说。”陈慧说。她身边没有朋友做公务员。朋友们似乎都在做一些冒险的事,在企业打拼、创业,这显得挺酷,而陈慧却远离风险,朋友问起在忙什么,她也不知从何讲起。
陈慧刚进单位的第一天,就觉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刚从加拿大留学归来,就顺家人要求考入公务员。
单位里都是比她年长很多的同事,穿西装裤、白衬衫。而刚入职的陈慧,穿着黑色紧身毛衣、红格裤子和一双过膝靴。
她显得太有个性了,以至于第一天就有人问她,“你是不是做一年半年就辞职?”
体制内并不是她来之前所恐惧的样子:人心在争斗、身体则喝茶看报,干着最简单的事。这里工作很忙,同事却都挺单纯的,大家的幸福指数很高,没什么野心。
▲《创业年代》剧照
这样的环境仍然不是陈慧喜欢的,她连融入其中的努力也没怎么做过。这没什么波澜的平稳生活让时间的流速变了,陈慧已经不知不觉干了十一年。
丁宇舟则只在家乡的党校办公室做了一年出头。他走的时候就和来的时候一样,对要成为一个螺丝钉始终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毕竟,他从小的目标是当市长,干大事。
丁宇舟是在2021年开始考公务员的,那时候疫情严重,不管是刷抖音、看知乎,网络社区里有各种各样的信息在提醒他,考公务员才是最好最安全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丁宇舟心里,一直有一些从历史课本里积攒起来的雄心壮志,学而优则仕。
他在香港浸会大学念完研究生,又在大湾区工作了四五年,带着这样的简历回到家乡,丁宇舟的踌躇中藏着宏愿。他希望未来能当上市长,建设家乡。
但一入职,丁宇舟就意识到,办公室的工作可能无法培养出一个市长。工作没多久,丁宇舟和同事们欢送一位领导正式退休,他退休时的职级是一级主任科员。而这个部门最大的领导也只是正科级。
丁宇舟始终有点愤愤不平,他带着梦想而来,抱负却无处施展。他甚至都没有时间来抵抗平庸。作为唯一一个研究生,又是新来的年轻人,丁宇舟要做别人两倍的工作,写文件、准备课程,甚至连财务工作也交给了他。这在领导看来,都是对年轻人的历练。
3.
/ 夹缝之中 /
刘一言当了七年的在编教师,在决心离开时,她打算写点东西,采访一百个离开体制的人。她在小红书上发出邀请,一下找到了三十多个人。简单访谈后,刘一言发现,大家离开体制的理由大同小异:钱少、事多、关系复杂。“体制有太多局限。”
对于有野心的年轻人来说,体制没有带给自己足够的成就感。于是,那些不尽如人意的细节就被放大了。
丁宇舟在家乡的日子变得琐碎且难熬。党校里老干部都能言善辩,谁都能抓着他上一节思想教育课,讲讲党史故事,鼓舞他要向组织证明自己的价值。
领导还会带着他去喝酒,据说这是对高学历年轻人的重视。酒桌上,领导眼神一瞟他,丁宇舟就知道,得自己站起来挡酒,替领导喝了。他有这样的眼力见儿,但实在很痛苦。在此之前,他可是在广州喝凉茶的。
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尤其难忍,在外工作时,丁宇舟一年挣二十多万元,回到这里,每个月他工资卡上只会多三四千元。
▲《创业年代》剧照
这份工作让他突然发现原来家乡这么小。这五十万人的小城,只有几条马路串起的闹市区。他想喝双皮奶也无处可买。小情侣们只能在公园和电影院约会。他甚至没有朋友,因为能考出去的初高中同学,都出去了。
就这么一个小城,困住了他一年多。他喜欢旅游,现在却连出城走走的申请都被领导驳回了。
丁宇舟还是典型的不服管,开会时理念不合,他会直接说出来自己的不满。在一次试讲不过被批评后,丁宇舟冲领导发了火,他觉得领导们没有稳定的评判标准,前一个讲得这么差却被允许通过了,而自己表现好得多。
那阵子,他好像被挤在了夹缝之中。朋友们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放弃广州的生活回老家,亲戚们则不理解,回家当了公务员是一件多体面的事,可为什么他看起来还是不快乐。
每天早晨,张澈精疲力尽地奔赴那个令人艳羡的部委大楼。当她走到站台等待地铁时,对面的一幅海报总会映入眼帘,上面写着王尔德的名言:做你自己,因为别人都有人做了。(Be yourself; everyone else is already taken. )
每次看到这幅海报,张澈就会瞬间收获一点释然和一点勇敢。她终于攒满了足够的力量,决定离开在别人眼中都觉得不错的单位,去更大的世界探索自己。
4.
/ 奔赴未知 /
“进入体制之后,要有两种思想准备,一是熬,二是忍。”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公共管理教研部教授竹立家说。
竹立家解释,在体制内,提拔不能按个人的规划来。年轻人要学会在杂事杂务、难事难务中努力工作。面对领导批评、同事指责时,也要学会冷静,不在情绪化状态中做决策。
对于熬不下、忍不了的年轻人来说,离职也是一个选择。其实体制外,是一个更加巨大和复杂的天地。
让张澈下定决心的,就是这种未知。她需要摆脱她想象中的既定未来图景。
▲《追梦》剧照
张澈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在这个部委干到50岁以后的生活:经过一边摸鱼一边工作的小半生,她成为一个毫无斗志的小领导,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是泡杯茶,然后看看新闻。领导带来一个新入职小姑娘,请自己带带她。自己就指点指点小姑娘写文件,然后把文件原封不动交给领导,一边说现在年轻人真厉害,一边等领导自己动手改文件。等下午五点,她就准时下班,去接孙子孙女。第二天一早来,继续泡杯茶。
平静的一生指向这样一个终点,张澈不愿意。她用离职换了一个看不清楚的未来。“让我不知道我50岁是怎么过的。它可能会更差,也可能会更好,我愿意接受这种挑战。”
离职以后的陈慧,变得更漂亮了,面色也变得鲜艳生动了。连带她妈妈的心情也好起来了,女儿是无法在母亲面前伪装的,现在的陈慧是真的快乐。
经过大半年的折腾,她在北京开了一间健身馆。她既然干了逆势而为的事,就要干到底。
陈慧的通讯录也活了,朋友们不再是其中一个个名字而已。下班后一个多小时的漫长车程不再成为她赴约的阻碍。她开始和朋友谈自己创业的事,大谈特谈,然后从聊天中撞出新的灵感。
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不知道,就意味着什么都有可能。”
丁宇舟又回了广州。想起当年离开时那个下午,他坐进高铁,看着火车一直开到夜色里去。天色越暗,他的心情也就越灰暗。那时候他就在忐忑,老家的公务员适不适合自己。
现在,他用一年的时间证明,不适合。在广州找工作很顺利,他同时拿到了一个央企和一家小型创业公司的工作offer。
丁宇舟选择了创业公司。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陈慧和张澈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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